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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孤雀惊风(1) ...

  •   小孩正牢牢地盯着土墙上的壁虎看,那个褐皮小东西像是粘在了墙上一样一动不动的。他想,正好我可以捉住它。
      他看了看周围,没什么趁手的工具,有个草笼子倒是可以用,可是不知道被奶奶放哪里了,他躬下身四处找起来。
      屋外的人还在谈话。
      一个年轻的男声叹了口气:“真的没人愿意收养他了吗?”
      “李书记,我们都问遍了,到处做了思想工作,就是没人愿意,那个张婆子脑子本来就……村里人谁都不待见她,也不知道她咋捡来的这个男娃子,我听李二婆说,好像她年轻的时候生了个儿子,三岁的时候死了,然后她脑子就不好了,不知道从哪个时候捡了个婴儿回来,估计是把他当成她儿子来养了,连名字都起和她儿子一模一样的,老是‘秦涯’‘秦涯’的叫,多膈应人……”
      “他不大吧?几岁了?”
      “谁知道啊,估计得有七八年了吧?哎呀,不是大不大的问题,主要是吧,这个老的有神经病,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天到晚刁得很!脾气又怪!又凶!到处打人,哪个肯要他?李书记,实在不行还是把他弄到孤儿院算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他奶奶的事吧?等会儿先别跟小孩说,害怕安抚不了。”
      ……
      秦涯终于找到了灶膛边的草笼子,他拿了起来,正想去捉壁虎时,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木门吱嘎一声推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些看闲事的村民。
      “李书记,就是他。”
      男人看了看面前不大的孩子,他正蹲在一张破旧的矮桌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很久没洗了,凝结成一绺一绺,杂乱无章地朝各个方向戳出来,那双戒备的眼睛就从乱发下盯着面前这群人看。
      书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草屋不知有多少年了,土墙剥落,东西破旧黯淡,灶台旁边的小簸箕里放着半个馒头,硬邦邦的,上面留着啃了几口的小牙印。
      小孩站了起来,非常警惕地看着这群人:“你们来干什么?”
      书记注视着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因为他这么无知,混沌,不知道不幸的命运已经第二次降临到他身上了。
      这小孩的奶奶到城里去买东西,结果路上被大卡车撞了,当场死亡,死相惨不忍睹,没办法完整地送回来,只好先送到火葬场火化了。撞人的司机家庭条件也不好,只能掏出五百块算作后事费。骨灰送回乡里后,乡里的人一人出了点儿钱,给老人修了座简单的坟安置骨灰。
      下葬那天他们想把小孩找来的,结果找了两次,发现小孩都不在家,不知野哪里去了,他们家又在山坡上,烂泥路很难走,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
      书记微微俯身友好地问他:“小朋友,你吃饭了吗?”
      秦涯瞥了他一眼,不想理他,把草笼子扔一边往四处看,他只希望那只壁虎还没有从这里逃走。
      书记有点尴尬,但他看了看破破烂烂的周围,又看了看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时涌起了怜悯之情,他本想揉揉小孩脑袋,但伸手后看到那颗蓬乱的头,只好在中途转移了方向,拍拍他的肩说:“看起来还很小嘛……”
      秦涯“啪”地一声打掉了他的手,退后几步,瞪着他。
      围观的村民见了纷纷啧声。
      “哦哟,还是个蛮子!”
      “我就说他脑子不正常,坏种一个!上次打我家李三娃,我看他小才没和他算帐……”
      “这么恶,谁敢要他?”
      ……
      书记尴尬地收回了手,他沉默了几秒,朝周围道:“最后问一句,真的没有要收养他的吗?”
      有人叫道:“可不能要!这种从胎里就是孤煞星,专门克别人的!你看他爹妈都不敢留他,把他扔了,结果被张婆子捡了,这下倒好,张婆子也被他克成这个样子……”
      “不要搞封建迷信。”他叹口气,朝秦涯道:“小朋友,你先把东西收拾一下,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不用担心,去的地方比这好,你也有个着落……”
      秦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时一直避着他走的村民全部围上来了,那些人还用一种他弄不明白的眼神看他,让他很不舒服,而且最近他一直都没有见到奶奶……
      秦涯没理他们,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睛闪烁了一下,抬头对那个书记说:“你踩到它了。”
      男人看向自己的脚,一只壁虎正在他的脚下挣扎扭动,他吓了一跳,立马后退,秦涯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只小东西,把它举到眼前打量了下,嘴边出现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周围的人看这个孩子捡起了地上的草笼子,把壁虎扔到里面摇晃着,旁若无人地玩了起来。
      “还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崽子……”

      第二天下午,一辆小车从乡路里驶出来,两个负责人坐在前面,小孩坐在后面,两只脚抵在前座的椅背上,踢来蹭去。
      副驾驶的男人回头骂他:“把脚放下!弄得车上全是泥!”
      秦涯勉强把脚放下了。
      男人又骂了几句,当时他们带他上车时,他像泥鳅那样扭来躲去,又踢又打,怎么也不肯跟他们走,后面他火气一上来,吼了一句“你奶奶死了!死了!你还能跟谁!”说来也怪,这小子一下安静了,他们这才轻松地把他抓起来上了车。
      “大家都是为你好,你还不乐意,你看你们村有人要你吗?你就在这里横!”
      说话间,他们拐过了一个小山包,开车的那个男人转过头朝秦涯道:“小弟弟,看到那里没有,那里是你奶奶的坟,要不要去拜一拜?”
      副驾驶啧了一声:“拜什么?他又不懂,那里路烂得很,等下他回来车上到处都是泥巴。”
      “也对,那就不费这个劲了。”
      秦涯趴在车窗上,看着山包那边遥遥地挑出一竿白幡,在阳光下轻轻飘动着。
      过会儿,副驾驶突然吓得一个弹跳,叫了起来:“妈的,这是什么?”
      他从抖抖索索从衣服里抓出一个凉滑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只壁虎。
      “这玩意儿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啊。”
      后座上的秦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男人把壁虎往窗外一扔,气急败坏地朝小孩道:“是你放的是不是?你个小畜牲……”
      他想把他揪过来打一顿,但小孩忽然不笑了,只是用一双幽冷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他。
      男人心里突然一阵发毛,扭过头去:“算了,老子不跟这种扫把星计较,晦气!”

      秦涯被送到长明孤儿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车子驶向的地方是几栋错落相间的灰白色建筑物,背后傍着一座翠绿的山,总体看起来高而宽敞,一群鸽子正绕着楼角悠闲地打圈飞着,翅膀偶尔扑闪过一点金光。
      车越驶越近,院前的大铁门下,一个年轻的保育员站在那儿,等着接收新来的孩子。
      “喏,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秦涯扒在窗上往外看,他便这样驶入了他的新生活。

      长明院是由楚氏集团捐资修建的寄学一体化的孤儿院,设施很完善,还紧邻着一家医院,小孩生病也很方便治疗。
      秦涯入园不过三天便人人嫌恶,里面的孩子全都怕他,老师全都头疼他,他要么就是把一些来惹他的人打得鼻青脸肿,要么就是到处乱跑,随时随地找不到人。
      经常老师上课上了一半时,他就窜进了教室,裤子耷拉着,领口歪在一边,脏兮兮的手拿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梨子,大口大口嚼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教室,馋得其他孩子直咽口水。老师把书一放,瞪着他,他却旁若无人地吃着,吃完了把核随手扔在了地上,揩揩裤子,用黏乎乎的手指翻着书。
      还没到下课,他便不见了人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林老师,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这小孩也太吓人了。”
      一个男老师看着远处的大树上,秦涯光着脚在一根斜出来的树杈上走来走去。
      林梦是当初负责接秦涯入园的老师,她已经事先了解了这个孩子的情况,所以特意有些关照他,刚开始她发现这孩子不爱说话,以为他对环境有些胆怯,所以尽可能让孩子们带着他适应这里,但别人和他说话他从来不理,像是听不见似的,再走近一点,他就突然跑开了。
      而且这小孩从来没上过学,不习惯学堂制度,在教室里连几分钟都坐不住,老师一不留神,他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好像不懂什么是文明和秩序,他的东西也全都没个好样子,桌子、笔、书,还有他的衣服和袜子,到他手里不过几天就变得破破烂烂了。
      男老师继续道:“叫他来说点话,我倒杯水回来他就跑了,一点都坐不住!跟野人一样鞋也不穿,脏兮兮地到处跑,抓又抓不住他……”
      林梦道:“他只是没有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
      他笑了:“一个小孩能有什么世界?”
      林梦没有说话,只是向外看去,远处的树干上,小孩的衣角在树叶间闪动,那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看向远方。
      这孩子的眼睛究竟在寻找着什么呢?

      秦涯拖着步子往院子里走去,阳光照在他身上热辣辣的,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迷茫地向四处看着,他该做什么?
      他看着远处玩老鹰捉小鸡的小孩,以前他也偷偷看村子里的其他小孩玩过,但他从没有参与过,因为大家都讨厌他。从他记事开始,他总被其他小孩追打,后来他长大了,有力气了,便开始打回去,越打越猛,每人都揍了一遍,这才成功地让他们一见他就绕着走,不过他们会在远处骂他:“小要饭!你妈呢?哦哦!你没有妈哈哈哈!”
      一想到这里,他就开始后悔没有在离开的时候再把那几个臭猪虫打一顿。
      还有奶奶什么时候来接他?他当然知道她已经死了,但在他混沌的脑瓜中,死亡这个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他知道青蛙被他拴起来转圈,砸到石头上摔出血来,青蛙不会再动了,那它就是死了。但是人怎么会死?他想象不出人死的样子,一些片段模模糊糊地闪进了小孩的心中,出门前奶奶才给他蒸过馒头,她的手指按在松软的馒头上会留下印子,她说话的时候咕噜咕噜听不清,喉咙里一颤一收的,她出门一看到太阳就要眯眼睛,眼睛都皱成一团了……这些东西怎么会死?他想不通,他老觉得大家在合起伙来骗他,因为这群人没一个是好人……
      这时,林梦从后面叫住了他。
      他想跑,却发现他不知怎的走到了一个死角里,于是他只好捏着拳头看着这个女老师朝他走来。
      他想,她要打我,我就打回去。
      然而林梦在他面前蹲下了,朝他露出了一个和悦的笑容:“可以让老师看看你的鞋子吗?是不是合脚?你走路的样子好像不太舒服一样。”
      没等秦涯反应,她就取下了秦涯的一只鞋子,然后吓了一跳,他的脚后跟已经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血痂,看起来触目惊心,估计是院里发给他的新鞋子不合脚,走路时不停地摩擦后跟,那里便一直流血结痂,因为磨得太狠,有些皮肤都溃烂了……林梦简直不知道这一个周里他怎么忍下来的。
      “觉得痛为什么不脱掉呢?”她想起许多次他光着脚被走廊上的老师吼去穿鞋的样子,心里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秦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哭,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浑身像有毛毛虫在爬一样,刺痒得要命,连脚背绷紧了。
      其实他原本是不想穿鞋的,但是后面天气热了,地上烫脚,所以他才穿上了鞋子。
      “我要走了!”他想立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的眼泪,他讨厌一切让他感到困惑的东西。
      林梦连忙拉住他:“先等我一下,我给你脚跟上点药,很快就不痛了!”
      说完她便匆匆走了,还回头看他嘱咐道:“千万别走掉哦!”
      过了几分钟,林梦拿着医药箱和一双小拖鞋回来了,看到小男孩仍然留在原地等她,她微微一笑。
      “把脚伸出来给我看看。”
      她给小孩上了药,秦涯任由她忙活着,一声也不吭。
      林梦再让他穿上拖鞋,男孩的脚在鞋子里不安分地动着,脚趾头往上顶了几下,林梦觉得他非常可爱,控制不住亲近的心情柔声道:“合适吗?你走几下让老师看看。”
      秦涯觉得她很啰嗦,但还是走了几下。
      “看来还合适……之前鞋子穿得脚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他不理解。
      “这样我就可以给你换一双好的鞋子了呀。”
      孩子“哦”了一声,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从带他换鞋的时候起就是这副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样子。
      “好了,鞋子换好了。”
      她刚说完这话,秦涯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一句话也不说,转眼就忘了林梦一样,好像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与他没有关系似的。
      那个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深处,林梦终于发现这孩子一直以来的沉默不是出于怯弱,而是深深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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