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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孤雀惊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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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的时候,秦涯从后门悄悄地回到了教室里,讲台上的林梦没有发现他,还在认真叮嘱着。
“你们先休息会儿,等下铃响的时候就要排好队,然后我们就准备出发,到了医院记得要记得保持安静哦……”
“好了,就是这些,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们拉长音调说,林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离开了教室。
秦涯随口问旁边的一个孩子:“你们要做什么?”
“最后一节课我们不上了,要去医院看温宣。”男孩说。
“探病!那叫探病!”一边的女孩子强调道,她才学了个新词,正打算找个地方用出来。
“温宣是什么?”秦涯问。
“这个就是他啊!”那个女孩指了指秦涯旁边的空桌子,“他心脏生病了,已经进了好久,好久的医院了。”
“我听到他们说温宣要死了!”另一个男生凑过来说。
“真的吗?”
“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会死啊?”
……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那个男生有点儿得意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吗?我今天听到好几个老师在说,林老师还让她们不要跟我们说这个……”
秦涯没有听下去,他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刚才在外面玩得有些累,他觉得有点困了,于是他按了按额头,趴在桌上睡了起来。闭眼之前,旁边那张空桌子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块明净的光斑,就像一只金色的眼睛在看着他。
长明院紧邻医院,与之只有一墙之隔,孩子们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医院里。秦涯心不在焉地跟在队伍后面,自从他被林梦叫醒后一直不太高兴,总想着要溜走。
正好林梦在走廊上碰见了医生,临时聊了起来,秦涯看准机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走开了。
他在医院里面转了会儿,这里处处都飘散着说不出的刺鼻味儿,刺得秦涯鼻子痒。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来回走动,而那些看病的人或坐或站,或低头徘徊,有的嘴里喃喃有词,有的像木头一样出神,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几乎很少有开心的表情。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的场景,秦涯游荡了一会儿就完全失去兴致了,正打算返回时他听到不远处响起凄厉的哭声,一个女人正伏在推床上痛哭,旁边的人都在安慰她。
“妈,妈……你怎么走了……”那哭声在走廊上不断地回响着,凄凉得让周围人听了都忍不住投去同情的目光。
秦涯望着推床上那只垂落的干枯的老手,他想,好像奶奶。
他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其实他之前来过一次医院,那时他很小,总被村里小孩打,有次他的食指在打架时骨折了,奶奶带上了全部的钱拉他去城里的医院看,回家的路上奶奶牵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他们一直走到天黑,月亮都暗了的时候才回到家,他的眼泪蹭在奶奶枯瘦的手背上,奶奶很温和地拍拍他的脑袋,问他痛不痛。
那个女人被亲友扶着走远了,人们纷纷收回目光,周围又恢复了之前清冷的声音,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飘荡在每个角落。
他站在走廊上,这些医生与病人像幽灵一般来回走动,那些脚步声、谈话声、机器打印声就像秋草一样干枯,不停地摩擦着他的耳朵。
他来到的新世界正向他裸露出一块潮湿的礁石,他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周围全是涌动的,要将他吞没的水。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袭来一阵从未有过的伤心,他想大哭一场,就像那个女人一样,可是他哭不出来,所有汹涌的感情都被冲进了荒芜的沙漠。
“秦涯!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天,幸好找到了。”林梦匆匆赶来,把小孩从过道中间拉到一侧,“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都快急死人了,以后不能乱跑了知道吗?”
林梦看他站在那儿失神不语,以为自己说重了让他不舒服,忙放缓了语气哄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行动吗?所以你不见了,老师多着急呀,以后要去哪儿可以先跟老师说,好吗?”
秦涯没听到一样,抬头看她:“我想找我奶奶。”
林梦怔了下,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听到秦涯提起他奶奶,从孤儿院门口接这个男孩回来起,他就一直表现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没有任何难过,也没有任何哭闹,林梦之前还以为是不是他太小了,所以还不懂得周围发生的这些事情,现在她又觉得也许是自己想错了,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人。
她蹲下身,平视着他,认真地说:“她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和你见面。”
“但是我现在就想见她。”
“她……她现在在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她死了,我见不到她了。”
林梦讶然,她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说得这么直接。
她正努力想该怎么回答时,秦涯却好像突然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
“我想回去了。”他扭头朝来时的路走去。
夕阳照亮了走廊的边缘,外面已是黄昏,平时奶奶应该已经在烧火做饭了。这时,他突然控制不住想起了那个佝偻的背影,想起她在昏暗的屋里捡他落在桌上的米饭吃,嘴里还总是发出一些呼哼的声音,想起她扒出柴火堆里的烤红薯,替他拍干净上面的灰,想起她老了,看不清东西,经常搓她已经深深陷下去的眼睛,在小凳子上一坐就是好久,他喊她她也不应……
他们说奶奶被火烧成灰了,他想起在炉灶里的火星溅到他的手上,烫出一个泡,那种痛感好几天才消下去。
可是他们把她烧成了灰,奶奶睡在火里面会痛吗?她现在究竟去哪里了呢?他又该到什么地方去才能找她呢?他记得奶奶是为了给他买铅笔和本子才出去的,她说今年要带他去学校读书,如果不是为了给他买东西,奶奶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他太小了,无法描述此时的感受,只觉得自己矮下去了,他的一切都是污秽的,仿佛所有人都可以来指责他的存在,这是他在人生中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有了一种意识——有人因为爱他而受到了惩罚。
陡然间他觉得身上好重,抬头看去,医院的走廊好长好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又过了几分钟,孩子们已经探完病,被其他老师带出了医院大楼,林梦还有点事情要询问医生,见秦涯错过了探视,索性带着他同自己回了病房。
“你想看小同学吗?他现在生病了,你要是想进去记得要安安静静的,老师有点事情和医生说,你不要乱跑知道吗?”
秦涯“唔”了一声,径直推门进了病房,林梦看他进去了才放心地和医生谈起温宣的病情来。
“烧还是退不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个小孩要是再醒不过来可能真的要你们准备一下后事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手术做得很成功啊……”
“我们还不确定他发高烧是不是术后反应,他的身体本来就很差……太差了,开胸的时候我都替他捏了把汗,怕他挺不过来,好不容易做成功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发起了烧,现在还查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林梦听得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她神思飘忽地往窗外望去,阳光下孩子们正凑在一堆,蹦蹦跳跳地离开医院,他们还不知道此次前行正是为了他们朋友可能的死亡做最后的道别,只是无忧无虑地和彼此打闹说笑着。
林梦想到病床上那个孤独地同病魔抗争了这么多年,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孩,一瞬间真是心如刀割。
病房里很空,只有靠窗的一张床上躺了一个小孩。秦涯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走了过去,他看到了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睛闭着,瘦弱的手从病号服的袖管里伸出来,没有力气地搁在两侧,那手就和他的脸一样惨白。这时外面的风停了下来,房间里静得可以听清输液管里的液体在滴落的声音。
他会不会死了?
秦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今天那个男孩说的“温宣要死了”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
“喂,你死了吗?”秦涯走近了点看着他问。
夕阳的残照洒在他稚嫩的脸上,却让他的脸显得更白了,床单也白得刺眼,秦涯莫名有些急躁起来,他害怕面前这个小孩已经死了,想了想,试着伸手去摸他的脸。
摸到的脸颊很软,就像昨天林梦送给他吃的棉花糖那样,而且暖乎乎的,秦涯想起他们说只有死人的身体才会变冷,一瞬间他放下心来,这个人没死就好。
但他的手没有立刻拿开,而是试探地摸了一会儿,接着他走近了一点,有些好奇地盯着这个小孩看,好小啊,胳膊也细细的,从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像羽毛那样轻,好像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似的。
秦涯盯着这张脸看了会儿,低声说:“你在睡觉吗?你要是死了,就会被埋进很黑的地里,你不怕吗?如果再倒霉点,你还会像我奶奶一样被烧成灰,就跟烧柴一样,噼噼啪啪的,而且他们说,等烧成灰之后就把你塞进一个小盒子里……你还是醒过来吧,醒了,呃,我就给你糖吃,昨天体育老师奖给我的,因为我跑步特别厉害,得了第一……喂,你有没有在听?”
说着说着,他突然感到手下的皮肤动了动,他下意识缩回手,然后就看到那个小男孩的眼帘微微张开了,很轻地眨了一下,又闭上了。
秦涯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呆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去碰他的眼睛,这回没弄错了,当他的手从小孩的眼上挪开时,一双水润润的黑眼睛眨了眨,聚起神后朝他看过来。
秦涯都呆了:“你、你是活的啊?我还以为你死了……”
小孩迷茫懵懂地看着他。
他长得挺好看的,秦涯与他对视着,自己反倒有些无措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喔,他们说你叫,叫温宣?”这是秦涯第一次地念出别人的名字,他突然感到舌尖像是舔了一下柠檬似的,掠过一缕辛涩的感觉。
他莫名其妙有点害臊起来,不由得粗声道:“那就是这个名字了……喂,刚才我说的话你全部都听到了吗?”
这个小孩好像没怎么听懂似的,仍在用虚弱的目光盯着他,像是小鸡仔出生后盯着第一个出现在它面前的东西看似的。
“你不理我啊?”
小孩子仍然没回答,这回他从嘴唇里呼了一点气出来,眼睛颤了颤,露出有些困乏的样子,但好像仅仅只是做出这点表情就已经耗尽他的生机了,面庞白得让人担心。
输液管里的水还在往下滴着,房间里寂静无声,秦涯没有多少跟人交朋友的经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小孩默默地望着了一会儿,秦涯说:“那我走了。”
他也没等对方做出什么反应,转头往外走去,走到还在抹眼泪的林梦面前:“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