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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木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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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纱帘渗入病房,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呆。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右手背的留置针随着心跳微微发胀,床头监测仪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我试图支起身子,却发现浑身骨头像被拆散重组过,稍一动作就牵扯着后腰泛起酸疼。
我扭头看向窗外,晴空万里,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我撑着床想要坐起来。
"祖宗!可算醒了!"安淮撞开门冲进来,帆布鞋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音。他怀里抱着保温桶,黑色皮衣沾着靛蓝色的颜料。
他几步走上前把保温桶放到地上,又帮我把床摇起来,然后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老实交代,昨天干嘛去了,没事你往城西跑什么”,他顺手开始拆早饭,白粥和小笼包。我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
“我到你家楼下的时候,怎么也叫不醒你,本来我想把你扛回你家,结果一碰你,脑袋温度高的都能煎蛋了,医生说再晚点你就烧成肺炎了,再晚点你就…”
他忽然噤声,保温桶重重搁在床头柜上,震得玻璃杯里半凋的康乃馨晃了晃。我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憋出句:"慕方秦忌日,我去城西公墓了。"
你他妈不知道带伞?"安淮掀开保温桶的动作太急,热粥溅在虎口,烫得他直甩手。
"我在车上喊你,怎么也喊不醒,你靠我身上上烧得跟烙铁似的,下雨的天气你嘴唇都起皮了..."他突然背过身去,白雾从保温桶里腾起来,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倒影。
“我昨天都说了让你找个能挡雨的地方,你怎么不听呢,你要是听了也不可能发烧”他又开始控诉我。
“我错了”,咽下嘴里的包子后,我很诚恳的道了歉。
“啊?啊…?”他摸了摸鼻子。
“那啥,你知道错就行,我原谅你了”,他装出一幅大度的样子。
终于闭嘴了,我开始安心解决温饱问题。
我盯着他绷紧的肩胛骨,突然发现皮衣领口有一道新鲜的裂口,像是被利器划破的。记忆闪回昨晚电话里碎裂的脆响。
“你昨天接我电话的时候在干什么,为什么我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我质问他。
“就,吵架呗…”他支支吾吾的说,“和谁吵呢,那么大动静,都摔东西了”。
“就,…你也不认识,就别管了么”。他声音越说越小。
“你爸?”
“你妈?”
“女…朋友?
”他还是没反应,一个猜想在我脑中迅速成型。
“不会是…男朋友吧…”
“你不会因为我喜欢男的就疏远我吧…”他看起来很害怕,眼里带着一点点退缩。
“怎么会呢,同性婚姻都合法了,不过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吵架呢?”
“就,其实也不算也男朋友,我也不知道算个什么关系,就是……睡过两次而已”他抓了抓头发,看起来很烦躁。
“就酒吧里有一次喝多了,就我给你打电话那天你开会没接,然后第二天我跟你说没事那天,其实那天晚上他把我带走了,本来人家就是好心给我送到酒店,谁知道我脑袋一热抓着人家不放,然后就……都没把持住”。
“然后第二天起来我就悄摸跑了,谁知道他也是咱学校的,有天上公开课碰上了,就坐我旁边,然后我寻思他长得也挺好,就跟他一直保持着上床的关系,然后他昨天跟抽风一样,非追着我要名分”。
“你不喜欢他吗”我问他。
“就,也不是不喜欢,也不是有多喜欢,我就觉得,床上关系床上结束就可以了,没必要带到床下去,而且我根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觉得,太草率了”。
很明显我这种连女朋友都没谈过的人更不知道怎么去帮他理清楚这段男男亲密关系。
我看着他心里很复杂。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舀起一勺南瓜粥吹了吹,"和炮友吵架而已,那人..."勺子突然磕在碗沿发出脆响,"算了,反正以后不会再见面。"
“不说这个了,你烧退没退”他问我。
我摸了摸额头,感觉温度很正常。
“应该是退了”我回答他。
“我信你个鬼,上次胃疼说不疼然后活活晕倒的是谁”他按响了床头的护士铃。
不一会儿护士就来了,她用体温枪量了我的体温,然后告诉我们烧退了,点滴打完就可以出院了,这两天尽量吃清淡一点。
但是安淮不让我出院,他把我按在医院里,非要我做一套全身检查才肯放我出去,我拗不过他,只能老实的接受安排。于是我又被迫在医院住了一晚,出院的时候他又不让我回家。
“今天图书馆报告厅有演讲,我想去看,你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好阿榆,很快的就一个小时”他又开始撒娇卖萌。
“好吧”。我答应他。
到图书馆的时候人已经坐满了,我们只能站在旁边,可能是因为报告厅人太多,也可能是因为大病初愈,我感觉很难受,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安淮,我有点难受,我出去透个气”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阿榆,你脸色好白啊,要不不听了吧,我们回去”说完他拽着我就往外走。
“没事,听完再走,我去上面等你”。
“你真的没问题吗”“没事的,放心,不是被你按着检查过了吗”我对他笑笑。
“那好吧,你不要乱跑嗷”他放开了我。
兴许是大病初愈,我只觉得困倦,我蜷缩在图书馆三楼的布艺沙发里,演讲稿的声音从楼下报告厅飘上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意识沉入混沌前,我最后看见的是窗外簌簌飘着的柳絮,在玻璃上烙下轻柔的吻。
"同学?"
薄荷混着雪松的气息忽然迫近,我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女生胸前的图书管理员证晃了晃。
"这里不能睡觉哦。"
她耳垂上缀着的珍珠耳钉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让我想起某人衬衫上的贝母扣。
“抱歉”我很诚恳的道了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下次困了要回寝室哦”她对我温和的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手机震动将思绪拉回现实。导师的邮件提示音在安静的图书馆格外刺耳,我火速开了静音走出图书馆。
导师让我把毕业论文再打印一份送到他办公室。
安淮不接电话,我只能发消息留言。
路过商店方才感觉到饿,于是就顺路买了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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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印机吞吐着滚烫的纸张,油墨味混着面包发酵的甜腻堵在喉头,我忽然间有些反胃,什么都不想吃。
“咚咚咚-”,敲响办公室门的瞬间,后颈突然沁出冷汗。那个声音穿过木门传来时,我几乎要把论文攥出水痕。
"请进。"温润的声音传来。
莫名的,我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
忽然间像是被下了定身术,我竟然不敢进去。
像是猜透了我的想法。
“不进来吗”,他又开口了。
我抱着论文站在门口,看见的却是一副美好的油画。
他陷在真皮沙发里的姿态像只慵懒的雪豹,修长手指正搭在《国富论》烫金的书脊上。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鼻梁投下细密的阴影。我僵在门口,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书,腕表表盘折射的冷光刺得眼睛发涩。
"于老师不在么?"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忽然起身,身形微晃的刹那,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腕时,记忆突然闪回南希餐厅那个雨夜——同样的冷香,同样的骨骼轮廓,只不过此刻他袖口露出的铂金袖扣正抵着我的脉搏。
微凉的触感让我愣在原地。
"低血糖。"他忽然抽手,带起一阵气流,我慌乱间没让他抽走,把买的面包塞到他手里,面包包装纸发出窸窣的响声。他垂眸看着那个便利店廉价面包,喉间突然溢出轻笑:"你总是随身携带救济粮?"
“谢谢,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于老师很快就回来了”,他拆开面包开始吃。
“好”,我坐了下来,沙发很小,我尽量往边上缩,想要降低存在感。
“我看起来很凶”?他忽然出声问我。
“没、没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连话都说不利索。
“你好像很怕我,我们之前见过,在南希餐厅,你帮了我,不是吗”。
“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回答他,只能吐出这样单薄的字眼。
“如果你感觉不舒服,我可以去外面待一会儿”
他的语气很沉稳,好像没有任何情绪,但就是很奇怪,我觉得他生气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什么,难道我要和他说我一靠近他就心跳加速,脑袋发热,不知道怎么说话吗。他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系统彻底崩溃,脑子好像被502黏住了一样,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句去补上我自己挖的坑。
“围巾喜欢吗”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啊?”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看着我突然就笑了一声。
“喜欢,很好看,手感很好,冬天应该会很暖和”我知道我的话说的很笨拙,但是我是真诚的,我真的很喜欢那条围巾。
“真是个木鱼”
“啊?”
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是很敏感,尽管我没有听清这句话是什么。
“怎么”,他又看向我。
“没,没事”,可刚刚我分明听到了他好像喊了我的名字。
于老师推门进来时,我正盯着白桑滚动的喉结出神。他吞咽时脖颈拉出的弧度像天鹅曲项,面包碎屑沾在唇角,被舌尖卷走的瞬间我的耳尖突然发烫。
“你来了啊小榆,你们两个等很久了吧”
“没有,教授,这是我的毕业论文,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把论文放到他桌子上,打算离开。
“你先别着急,今天图书馆的演讲你去听了吗?”
“没有,我不太舒服就没去”。
“那真是可惜了,不过身体也很重要”,他笑着说。
“这位就是今天的主讲人,白桑,也是我的学生,硕士刚毕业一年,现在是华远公司的CEO,说起来你们还是直系师兄弟呢”,于老师拍了拍他的肩。
他又向白桑介绍我。“这是我今年新收的研究生,叫慕榆”
猝不及防的,在听见我的名字后,他笑了一声,然后向我伸出手,“你好,慕榆”。
“很高兴认识您,白桑学长”,我伸手和他握了握,他的手还是微凉的。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你耐心点就行”。
“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白桑回答道。
听到这话我脸有点热。
“教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我再次重复这句话。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走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肩膀。
"你们师兄弟要多交流。"导师拍我肩膀的力度让我踉跄半步,"白桑当年可是..."
"教授。"白桑突然起身,裁剪精良的西装裤裹着笔直的长腿,迈步时带起的风里裹着雪松气息,"您上次要的调研报告..."他侧身递文件时,袖口擦过我手背,激起一阵战栗。
我后退半步撞上书架,精装书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弯腰去捡的瞬间,头顶传来压抑的轻笑。抬头正撞进他促狭的眼底,那里面晃动着细碎的光,像冬夜湖面倒映的星子。
"这么急着走?"他俯身捡起最后一本书,指尖若有似无擦过我手背,"怕我吃了你?"
我触电一样站起来,
“教,教授,我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于教授象征性的点了头,我如蒙大赦。
我夺门而逃时,听见身后传来书本归位的轻响,混着他低沉的轻笑:"跑慢点,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