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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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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师父,你受伤了。”秦鹤洲执剑在前,剑锋上仍沾着尚未冷透的血痕,赵鸣筝跟其后,看到顺着对方小臂滴下的血迹,紧紧抓住秦鹤洲的手腕。
秦鹤洲这才回头,垂眸看了一眼小臂,似乎当真有血渗出。
“小伤,无妨。”秦鹤洲说。
赵鸣筝拦住秦鹤洲,蹙眉道:“那欢喜派门人历来阴毒,师父既在剿灭其途中受伤,不可掉以轻心。”
秦鹤洲摇头坚持,对此未有丝毫介意。江湖客,最不怕的便是受伤。
但赵鸣筝向来心细,说什么也不肯秦鹤洲继续赶路,将人半拖半扯进了周遭一处山洞。
欢喜派是近些年新冒头的门派,门人残虐狡诈,与周遭山匪勾结肆意屠戮,已成当地一患。
秦鹤洲接朝廷密令剿灭欢喜派,但恐此事泄露,便亲身前往,身侧仅带了赵鸣筝一人。
赵鸣筝自初入羽春那日,秦鹤洲便以一句凡骨定了他的终身,便是往后十数年精心教导,这小徒弟却依旧仅习得一身在江湖堪堪自保的武艺,连羽春最平庸的杀手亦可随手打杀。
提及赵鸣筝,羽春门人总笑上几声,说此人能在羽春,实乃不可多思之奇迹,而后脸上似有艳羡之意:“赵鸣筝此人,于羽春这等修罗地十载有余,但一眼看去,竟是胸无城府,单纯无邪,似不知世事险恶。”
十九岁的赵鸣筝仿佛尸山血海的缝隙间长成的一株幼苗,望着这抹绿意,似乎连羽春恶鬼也品到了些许静好。
秦鹤洲每每离开楼中,总将其带在身边——纵江湖波涛汹涌,自己总能护其一二,终归好过独自面对羽春的血雨腥风。
恍神片刻,赵鸣筝已替秦鹤洲解开护腕。赵鸣筝挽起衣袖,细细观瞧,终于在秦鹤洲小臂外侧找到一处似是咬伤的破口。
“这是……”赵鸣筝紧握秦鹤洲的手腕,将其拉入怀中,不觉间蹙紧眉心,“蛇?”
“大约是方才打斗时,被那驭蛇的门徒所伤。那人同他的蛇皆已被我一剑斩下头颅,我也不算吃亏。”秦鹤洲放下衣袖,袖口遮住半臂,起身便要离去,却不想被赵鸣筝死死按住在原地。秦鹤洲不欲伤了赵鸣筝,便未使力气挣脱,借力坐回了远处。
赵鸣筝问:“若是毒蛇该怎么办?”
“不过一死。”秦鹤洲淡然道。自己贪生,却不畏死。
这话听得赵鸣筝心火上涌,怒道:“你若死了,我该如何?”
秦鹤洲轻笑,忽然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从赵鸣筝前额没入发间,揉了一下,道:“那你说该如何?”
羽春有一藏书阁,揽尽天下奇书,赵鸣筝自知于武一道不堪大用,便时常往返其中,不知从何处找出前朝医仙所著奇书,研读考究多年,又多用羽春死囚试验,竟医术颇通。秦鹤洲将其屡屡带在身旁,亦有赵鸣筝得力之故。
赵鸣筝沉默未语,再度挽起秦鹤洲的衣袖,忽地低头,用唇齿将伤处的血吮吸而出,吐到一旁。
秦鹤洲蓦地呼吸一沉,心跳迅速许多,赵鸣筝抬起头时,亦是满额汗珠。
“什么鬼东西。”秦鹤洲气息渐重,似是有人在洞口点了场火,亦或是忽然置身三伏暑天,只觉浑身滚烫,大汗淋漓。
“哈……师父,这恐怕不是毒蛇……”赵鸣筝身形摇晃,似是在极力忍耐,但终于忍无可忍,埋进秦鹤洲怀中,将脸抵在对方脖颈间,断断续续地说道,“师父可曾听闻过蛊蛇?”
南疆秘术,以养蛊之法养蛇,蛇身虽死,却依旧如生,蛇毒也因种蛊的不同产生异变,可任人驱使,防无可防。
“师父,那恐怕是一条……情蛊蛇。”赵鸣筝浑身躁动难安,低头舔舐起秦鹤洲颈侧。
秦鹤洲闷哼一声,浑身颤栗,伸手解开赵鸣筝袍上盘扣,随后发狠似的,朝着赵鸣筝肩头狠狠咬下。
赵鸣筝吃痛,腰间抖动,试探着蹭着秦鹤洲。
秦鹤洲没有拒绝。他本不是会压抑本性之人,于他而言,多数时候情丨丨欲可以转化为杀戮。但他此刻并没有要了赵鸣筝性命的意思。
赵鸣筝因自己一念善意而活,跟在身边,久而久之,似乎成了那善意的化身,时刻提醒秦鹤洲,自己活在这世上,仍有一丝善念。
像是黑暗麻木里留下的一豆光亮。
衣袍落尽,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层林尽染。
一场秋雨一场寒。
“我什么都许不了你。”雨停后,秦鹤洲嗓音沙哑朝赵鸣筝说道。朝生暮死的羽春人,除了一己之身,什么牵绊都不配拥有,秦鹤洲身为楼主,踏入羽春楼的那刻,便从未奢求过去拥有。
赵鸣筝壮着胆子,垂头吻上秦鹤洲:“能替师父分忧,我什么都不要。”
04
欢喜派虽已覆灭,但秦鹤洲与赵鸣筝的关系,却因那条蛊蛇,再无法恢复成从前那般坦荡。
赵鸣筝对此似乎乐在其中,心甘情愿做了秦鹤洲毫无名分的床榻之客。
想要了就跑去楼主面前,撒娇服软,可怜兮兮讨要几回,秦鹤洲虽表面冷漠,但或许是心底的亏欠,对自己这个弟子始终多了几分纵容,赵鸣筝想要便会给。
但也仅此而已。
一如秦鹤洲所言,他什么都许不了赵鸣筝。
在羽春楼,牵绊是夺命剑,情愫是斩骨刀,软肋是催命符。
而楼主,更是必须无坚不摧。
有些事,是秦鹤洲加入羽春楼后才偶然知晓的。
譬如……羽春楼缘何在江湖屹立五十载,缘何江湖中人人皆惧,却无一人诘难。为何当今朝廷纵容其发扬光大,甚至威慑武林却从未加以制止。
羽春楼,乃是百年前皇室所建,历经乱世动荡蛰伏多年,至本朝初年,为天子收拢所用,为的便是约束江湖人。
羽春人,既是江湖人,又是朝廷狗。
这是羽春最大的秘密,仅有极少部分的人略有洞悉。
剿灭欢喜派年余,秦鹤洲便又接到朝廷密令,此次需去西北暗杀抚西将军周棋。
周棋乃开国名将之后,驻扎西北数十年,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因党争之时拥立三皇子,遭新主不容。
然周棋战功赫赫,天子若出手动他,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能派出看似与朝廷毫无瓜葛的羽春动手。
秦鹤洲接过密令,即便知晓此去凶多吉少,也容不得犹豫与回绝。
登顶羽春的十数年来,他已为朝廷杀了太多人。掌兵者,弄权客,野心家,投机人。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人,都死在了秦鹤洲的三尺剑下。
他早已习惯。
一入羽春,可指掌江湖,名利双收,却再没有回头路。
秦鹤洲将密令丢入身旁烛火,看着绢布燃尽,提剑走出房门。
赵鸣筝不知何时已等在门外,身上背着包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眨呀眨,盯着秦鹤洲明知故问:“师父,要出远门?”
秦鹤洲未置一词,见赵鸣筝跟在自己身后,才冷冰冰开口:“去趟西北,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会嘱托三门主,托她护着你。”
“不要。”赵鸣筝紧跟着秦鹤洲,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似唯恐被丢在楼内。
“我要去西北军中,只身一人,凶多吉少。”秦鹤洲耐着性子说。
“我不去军中,只在安全的地方接应你。就算你死,也要死在我的眼前。你答应过我,要死在我手中。”
秦鹤洲权衡片刻,终于松口。
赵鸣筝欢呼雀跃,将秦鹤洲带至房内,翻箱倒柜翻出一双貂绒护膝,塞进随身包袱中,絮絮叨叨地说道:“前些日子同二门主外出,在中原城内偶然得的一匹貂绒,让人做了护膝,想着入冬给你。如今要去西北,带上为好。”
秦鹤洲推拒道:“习武之人自有内力护体,哪用得上这等东西?你自己留着便是。”
见秦鹤洲不收,赵鸣筝也未露不悦,依旧眉开眼笑地将其收入行李:“西北苦寒,师父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一路行至抚朔关,已是十月,冰雪塞川,春风不度。
赵鸣筝早已满身狐裘,将自己缩成一团,仍觉得风雪寒人,但秦鹤洲依旧是一袭单衣,素白武袍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怎就学不会这内力护体?”迎着风雪,赵鸣筝用力跺脚,松林积雪震颤,抖落满身。
“师父你怎么总穿白的?这茫茫雪天,看都看不清人。”
秦鹤洲比出噤声手势,隔着冰河,一队巡逻兵路过,赵鸣筝蹲身躲避,片刻后听见秦鹤洲说:“总要杀人,穿白色也算祭奠剑下亡魂,能安心些。”
赵鸣筝脸上神色一寒,忽又笑起,贱兮兮说:“我这些日子总想,师父若穿红色,会是什么模样?”
“红色?”秦鹤洲紧盯着军营动向,并未在意赵鸣筝所言,随口回应。
赵鸣筝起身,从后方抱住秦鹤洲,柔声说:“我是说……婚服。”
秦鹤洲垂首,胸口似有隐痛,腹中也不知为何抽痛起来:“此生不会有了。”
赵鸣筝忽地想起崔云山庄那一夜血雨,秦鹤洲一身素衣染成血色,提剑而至。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秦鹤洲红衣的模样,像是炼狱爬出的鬼魅。
他手臂环紧,脸贴在秦鹤洲背后,附和道:“确实。”
夜幕将至,风雪骤急,巡逻军队避回军营。秦鹤洲轻抚腰间佩剑:“你藏在这里,我去对岸杀周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