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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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的第二天早上，明枝东就跟着明老夫妻还有才青一同下地干活去了。
正午时分，烈阳高照。才青一抹额角上的汗珠，抖掉手上的泥，又卷了卷袖子。他双颊晕满了赤红，冲明枝东笑笑：
“啊呀！阿东哥！想不到呀...我现在还真觉得见着你像做梦似的嘞！”
“我也是咧——我还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结果——真是没想到咧！”明枝东一直有留意才青那边的状况，见他站起身来，也冲他回道。
“话说回来，阿东哥这次还和八年前一样——我是说啊，就待一周就走嘛？”
“那不是嘞，这次我们部队回来待得久...”说着，明枝东不吭声了，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老班长牺牲了...”
...才青记得那位老班长，当年调侃着“真有比枝东小的娃娃呀”的那位红军老班长。那时走在（其实不算甚远）对才青而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归途上，他小声抽噎着喊饿，这位看着粗枝大叶的老班长听见，慌了神，在缝缝补补的行军包里扒出最后一口粮哄他吃...
“...啊，那位老先生...”才青不由得有些惆怅。八年时间好像很长，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长成人，八年时间也很短，竟然磨掉了一个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
“毕竟嘛，是我们这个时代...”
才青心中发堵，有一股难言的悲怆好像在发酵。生在这个时代，上赶最危险的地方，不止是勇气吧，这也许就是红军那种人人皆有的精神——也能在明枝东身上发现相同的影儿，远比在伦敦时找同学偷看马克思主义书籍来得更真实热切。
但是，伴着这股悲凉的——才青发现，自己竟有一种很卑劣的情感——庆幸。他想，幸好，幸好这次还不是明枝东...
当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才青觉着自己被自己射出的子弹打中了，正中眉心，退无可退。在这股见不得人的情绪下翻掩出来的是更厚重的悲与无可奈何。
明枝东眼看着才青眼神光里的忽明忽暗，好似有种自己读不懂的隐晦的情绪。他也许太累了——
“阿青...”明枝东停了手里的活，又看向才青道。
“...我们好久没见了，不然我跟爷爷带句话，带你出去玩一天怎么样？”明枝东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但是才青也许真的太累了也说不定，他确确实实信了。
“这会不会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只是一天，后面我们再多干点活便好。”怕才青拒绝，明枝东忙道。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再多干点活便好”...
...
“！糖葫芦！”才青万万没想到明枝东让自己站在这里等他竟然是给自己准备了这么大个惊喜。
“阿东哥...你、竟然还记得...”才青眉眼中溢满了温柔与湿润。事实上，才青去了英国之后甚至都快记不起自己孩时曾眼馋过这小零嘴了，他是万万没想到明枝东不但发现了这点甚至记了七年..
“毕竟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了的小孩嘛——啊，其实你人生里那么关键从一个孩子成长到现在这副模样的七年里我都没有参与，有点可惜呢——”明枝东轻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不——不...呃，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还有很长的余生。
但是才青下意识就这么想到了，却一点也不敢说出来。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没敢让明枝东看到自己烧红了的脸颊。
“...唉，不想说没事，快吃吧。...”末了，明枝东顿了顿又道，“阿东哥哥也给不了你更好的了...”
“我又不嫌弃...”才青听了，这才轻叼住那通透玉亮的冰糖外壳，微一用力，咬下了一颗色泽艳丽而圆润的山楂球。
“怎样，好吃吗？”明枝东神色专注地看着才青道。
“好、好吃。”才青不敢看他，小声呢喃一句。
“那就好。”明枝东的眉眼弯起，嘴角轻勾——这是才青一辈子都不会看腻的笑容。
“阿东哥。”
“...嗯？”明枝东回过神来。
“有没有人说过...”
“...你笑起来很好看。”
明枝东噗呲一声又笑了。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喔，喔...应该是只有阿青这么看得起我...”说罢，明枝东作思考状。
“...咦？...我是说啊，阿东哥长得这么俊俏，就没有姑娘...”才青状似无意道。
“啊呀，这个嘛？战场上大家都忙着打仗，或许都没怎么注意过儿女情咧...阿青不也是，应该成年了吧？”
“...唔，上个月底的事。”
“我回来的时候好像还被当成说媒的媒人要被拒绝了呢？”
“那个啊...”
“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吧？拒绝的那么坚定...”
“...才不是！”
才青微皱了皱鼻子，有些气恼道。随即愣神又反应了过来。
“...啊，对不起，阿东哥，我、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
“唉呀，哎呀，你这孩子真喜欢道歉，这没什么的嘛...”明枝东倒是没往心里去。
才青心里其实有点不是滋味。
不过，现在不在战场上了，也没再忙着打仗了。...才青把这一切都当成了他对明枝东的依赖性太强所致。
怎么也、不该这样的...
。
才青下午忙活着给Olivier和Alan写信再跑去城里寄件，明枝东也在紧锣密鼓的独自负重训练，二人少见的没有黏在一起。
待到二人短暂分开再相见时，才青已然刚刚从城里跑回来的样子，大口喘着粗气站在大门前，额头上正滚落下来一颗晶莹的汗珠。明枝东把行军包搁在地上，转过身，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哎呀？阿青还怪忙嘞...歇一会吧，这大夏天的还没走呢，你脸颊上挂着水珠哩——”说罢，明枝东不经意地微倾身子，抬手用大拇指替才青拂去了面上的湿润。
眼前人手指的粗糙抚过他的面颊，像是叫羽毛轻飘飘地拨弄了一下，才青的身体微微紧绷，面上却不露声色。
“好、我、我回房歇会。”才青不想被明枝东撞破自己的窘迫，慌张地找借口要离开。
——结果一起身，堪堪被椅子绊倒。。
喔。才青险些忘了，自己想再干些什么大抵也是出不了远门了的——他从邮局回来路上摔了一跤，把脚踝扭伤了，当时没有怎么着，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了针扎般的疼意。
“阿青！没事吧！？”明枝东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要去扶他。
“啊、啊，没事..”才青艰难地扶着桌子起身，没有转身，冲明枝东摆了摆手，就打算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屋。
“我扶你。”“不用...”明枝东不由分说的把才青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绕过他腋下把他支棱着走。
又是这种很强烈、不容拒绝的温和语气，但是才青好像一点也不厌恶。
“哎呀...不是说不用扶嘛...”才青半推拒着，但是手上没有使劲。明枝东了解他，晓得他是在闹别扭。
才青感觉从厅堂到他房间这短短的距离真是久远。他的鼻尖偶尔会蹭到明枝东，痒痒地，弄得他心神不宁。
直到明枝东把他扶到床上，才青人是惊魂未定。
“是不是从邮局回来的时候把脚扭伤了？我看看。”说罢，明枝东突然便蹲下了身子，轻手轻脚地脱掉了才青的鞋袜，露出了才青脚踝的红肿。“哎呀...我说你这娃娃——”
“还真是心急。”明枝东耸了耸肩，抬起头又看着才青道。“你不准乱动喔——哥哥去找爷爷拿点药...”
才青胡乱地点了点头，目送着明枝东出房门后，便开始盯着地板发呆。
...连明枝东站到他面前了也没发现。
“阿青...”
“咦呀！吓我一跳——”才青猛地一惊，抬头发现自己和明枝东脸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公分后，面颊上浮现出了可疑的红色。
可惜明枝东没注意到，幸好明枝东没注意到。
他单膝跪地，用一手轻轻捉起了才青的伤处。
“阿东哥...其实不用...我早都习惯了来着，睡一觉的，第二天蹦蹦跳跳下地都没问题...”
“那样可容易落下病根。”明枝东一边替他上药，一边恐吓道。“我跟你可说了喔，我爷爷以前有个病人就是嘞，为了种地什么都不管呀，脚扭伤还没好就下地，两天又二次伤害，伤到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
才青闭嘴了。他不得不承认，在医学方面，他确确实实是不可能说得过出自中医家庭的明枝东的。
他的指尖好凉...才青大脑剩了一片空白。
“要好好休息...”
“我明天还要下地。”
“想下地就好好休息。”
明枝东神色稍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才青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最终妥协。
“好吧好吧...”
。
晚上回去，才青一直没睡，点着蜡烛在收拾自己书柜里的书籍。
明枝东素来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早早便睡下。起夜时经过才青的房间只见暖黄的烛光微弱弱地一直亮着，心下奇怪。
“咚咚咚。”“请进。”才青目不斜视，一手托着蜡烛托，另一只手纤细的指节轻轻地划过书脊。
“还不睡嘛，阿青？应该挺晚了呢。”明枝东微倚在门框上，半眯着眼，看着他道。
“喔...从英国回来带来不少书，在行李里头放了有些时日了，今天正好想着要整理下子...阿东哥先去睡吧，我一会就睡了...”
“唔，需不需要帮忙呢？我其实还不打算睡——”这句说了谎。
“诶，明天还要下地，会不会太麻烦了？”
“啊，没什么的，你不也是么？况且身为军人的我一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啦——”说罢，在得到才青的默许下，明枝东走了进来。
“话说，还挺感谢明爷爷的...我本来只是随嘴一提有没有书柜一类，没想到爷爷竟然真的替我找到了...”
“喔，爷爷经常是这样，好像什么东西都能找得到——其实有点夸大的成分？”
“我丝毫不觉得...”
明枝东学着才青的样子按照注音把书籍放进书柜。两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现下中国这么动荡，阿青怎么回来啦？”
“母亲说想亲人了，便带我回来了...其实我也挺久没见阿东哥了。”
“就这样嘛？”
“喔，其实也不止...”说着，才青压低了声音。
“我孩时是不是同阿东哥说过想去参军...现在看来身体这么差劲可能也容易拖了后腿...但我能做些别的，至少为了我们的国...喔，不知为何，母亲向来很尊敬你们这样的红军，却从来不让我沾一点。我在英国时曾向朋友借过《共产党宣言》，本想着母亲至少不会多说什么，没想到母亲见了后反应颇大，还生气地威胁我道要是还看这些书就要我和奥利弗断交...”
顿了顿后，才青表情有些苦恼。“我是不是说太多了...阿东哥一定别跟我母亲说啊！”
“这是好事...好哦。”明枝东温柔地帮他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看来我们又将加入一位小战士了呢...”
...收拾完后两人睡意全无，才青就提议给明枝东上课，教他英文啊科学、历史之类，并且给他读翻译后的国际共产主义书籍，明枝东欣然应允。
“阿青要是不介意，晚上都能抽出点空帮我补补习吗？这些年去战场上，功课几乎停滞不前，炊事班的同志借的书其实也于事无补嘞...”
才青正有此意。
还是在漫漫黑夜下被微弱烛光笼罩的那间小屋。不同的是，屋子里呆了两人，正凑在一起低声絮谈，谈过去，谈未来，谈学业，谈理想...
谈日出时分的无限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