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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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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敬之接洽的是位副院长。
清扫队队长因为“小小的意外擦破点皮”而惊动副院长,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时敬之同被撞到的护士小姐说抱歉。
护士小姐有些惊慌。
时敬之一直盯着她,虽然看起来态度温和,但是眼睛里的重量要压死她了。
她对着男人的道歉心惊肉跳,接受这沉重的道歉,让她害怕又忐忑。
她尴尬极了,脸上还要扯出礼貌的笑容,笑着同时敬之讲没有关系。
确认对方安全无误之后,时敬之再扭头看向对面的一众人物。
副院长姓兰,算是时敬之的某位长辈。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时敬之三个字在长辈中口口相传。
人们乐此不疲地进行一番热烈的击鼓传花,几年又几年,几家又几家,欢喜或忧愁,全世界的长辈手中都拿到了这样一份典范样板。
不过兰先生倒没那么规整模范,他是离经叛道的标本。
正因此,他对时敬之的观感非常复杂——时敬之,是一个冷冰冰的,属于后现代社会的样本。
他自律,且有极高执行力,然而情感似乎失调,与他有关的、关于缠绵悱恻有关的想象,简直一片空白,让人感觉索然无味。
出于天生的悲悯心,兰先生对时敬之的观感充满了爱——他再三确认,因为出于对所有人类幼崽的无差别之爱,他对这个小辈,永远关爱大于评价。
“Arthur。”副院长关切道:“你怎么样?”
时敬之动了。
他先看向自己的手。
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点迟疑不决,然后他再目光冷硬地看过来。
当黝黑的眼眸望向副院长,兰先生竟然感到了隐隐的威胁。
副院长一怔。
下一瞬间,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偏开头望向时敬之背后,目光猛然一缩。
他猝然望向时敬之,目光里带着半分猜疑,还有几丝不赞同。
时敬之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
副院长的嘴唇抖了抖。
他的目光在时敬之和远处那个坐着的背影之间来回挥徘徊,最终认命一般,叹声道:“Arthur,让我看一眼你的手。”
时敬之紧紧盯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然后无声地、缓缓摇了摇头。
副院长皱眉,他伸出胳膊向时敬之垂在背后的手伸去,不赞同道:“Arthur!给我看看你的手!”
“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兰先生转头,一位路人正指向窗外,惊喜道:“那!!…那是…”
***
“抱歉……”
闻命听到那个声音说。
他忽然觉得特别奇怪,那些周遭的人和事同他隔很远,很远。
冷冰冰的走廊内,他忽然闻到一股煎猪排的浓郁香气。
医院职工们都喜欢在地下一层的职工食堂吃法餐,闻命想。
蘑菇,奶油汤,西红柿西兰花沙拉,辅以罗勒碎等香料。那些略带精致的食物有种异域风情。
闻命记得最生动的,可能还是那块猪排。因为品种不同。法餐的猪排香气浓郁,而在贝伦区的时候,他买到的猪肉有股腥臊气。
即便是听从厨师先生的建议,在最高端的便利店中,去买残血最少、肉质最嫩的那一块小小的部分,闻命依然会感到作呕。
当他在厨房中,拿着滚烫的开水、葱姜佐料处理食物的时候,他猛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呕吐声。
时敬之整个人恹恹的,低着头,泛红的眼角带着一抹光。
闻命从气味浓重的厨房中走出来,他走向时敬之,鬼使神差向着他的眼角伸出手去。
直到靠近他滚烫的眼角,触手冰凉,闻命后知后觉,那是对方忍出的泪。
即将触碰的最后一刻,时敬之的头更低,闻命小心翼翼靠近他,试探着向他探出手去。
时敬之抬起眼皮,冷冷望过来,他撇开脸,倦声开口:“恶心,别碰我。”
别碰我……
闻命愣在原地,茫然无措地呆住。
那一刻他觉得时敬之很可怜。
“啊呀!!!”
惊呼声唤醒了闻命。
大家都在欢呼,在尖叫,踩出重叠纷乱的脚步声,齐齐向着窗边涌去。
“呀!彩虹!”
“是彩虹!”
“快看啊彩虹!!!”
有人在喊。
遥远的海平面上天光乍泄,左畔暴雨倾盆,右边则出现了一道美丽彩虹。
兰先生离着时敬之很近了,他低声飞速再次重复:“Arthur,我看到了,你的手刚才被玻璃管划破了,给我看看!”
那声音里甚至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时敬之满脸无动于衷。
接二连三的欢呼声渐次传出,无数人不约而同地凑向窗边。
僵持之下,时敬之感到一丝刺眼的光芒,他瞬间脸色大变,骤然捉住副院长的手臂,厉声诘问:“是谁更改了天气系统设置?!”
兰先生愕然。
德尔菲诺是温带海洋性气候,此处常年被北大西洋暖流造访,因此多雾多雨水。又因为气候紊乱,这里也会出现某些反常天气和气候现象,比如极光、冰雹和梅雨季。
本区内上空的防辐射层与城市保护层内有人工天气装置,提供人造日月光。
身旁的护士小姐反应极快。
虽然不懂对方为何瞬间变脸,但是她心理素质极好,把例行公事的问话亮出临危不乱的气势。
护士小姐迅速操作手上的通讯器,十几秒后沉稳开口:“时先生,两分钟前大区议会刚通过了公民投票,本区将在未来两周内不定时开启避雨模式。”
时敬之的脸色瞬间阴郁:“…避雨模式?”
他气极反笑,话语即将脱口而出,却又像顾忌什么一般,努力压抑声音道:“公民投票通道需要提前两周开放,我怎么不知道!”
护士小姐解释:“是走的紧急通道……”
“避雨模式?”声音冷不丁在他背后响起。
兰先生心底骇然,目光直直看向时敬之背后。
他再忧虑地回望向时敬之,对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
遥远处彩虹乍泄,铺天盖地的暖光照耀大海,泛起银光。
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也最难见到的彩虹,位于海中心一座叫做埃维拉的小岛附近。
因为那景象太过美丽,人们因此构造许多缠绵悱恻的传说轶事,比如时间的边界就存在于埃维拉的彩虹尽头。
冰冷的走廊里传出滑轮滚动的摩擦声。
闻命推着轮椅徐徐而来,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缓缓从时敬之背后绕到他身前。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打量一番,再疑惑地看向一言不发的时敬之,道:“避雨模式是什么?小敬?”
“避雨模式是什么?”闻命再一次开口。
“避雨模式?”
兰先生低声呼唤,瞬间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就在这一个刹那,他伸手一推一搡,护士小姐恰好挡在了时敬之半个身前。
兰先生看向时敬之的脸,他面无血色,眼底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恐惧?
“避雨模式。”护士小姐微笑着说:“先生,避雨模式是空中天气系统调节装置的某种功能,在雨季或者暴雨时用于群众的紧急避险……”
最后这个字拖得很长,仿佛后面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随意拖长某个字的音节,借此消磨时间。
她讲话不紧不慢,闻命凝神去听,却感觉一不留神,有什么就在自己耳畔溜走了。
他的状态很不好。
特别不好。
眩晕和反胃的感觉如影随形,以至于让他听清对方的话语都这样艰难。
“闻命。”
听到这声,时敬之手下一沉,在副院长手腕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
他的脸上出现鲜有的慌张,他在仓促间看向对方,满身戒备,却只得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护士小姐满脸愕然,但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认认真真执行工具人的角色,悄悄眨了眨眼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闻命皱眉,他抬手整理衬衣的领子,尽管那里没有褶皱,于是这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然后他再整理袖口,将手放在轮椅扶手处,随意敲了敲。
闻命转头,抬眼看向这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他靠进椅背中,先是打量一番,再不紧不慢道:“请问您是?”
兰副院长不动声色地挣开时敬之的手。
感受到后者的迟疑,他随手拍了拍时敬之的胳膊,一边伸手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白色管状物递出去,一边看向闻命,不紧不慢地掩饰住自己一个即将出腔的哈欠,这才温声细语道:“闻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医生,也是小敬父亲的朋友。”
闻命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眼,目光冷静地在男人脸上打了个转。
副院长坦然直面对方的目光,无端感到一股冷意。
对方眉眼锋利,是很有侵略性的长相,只是坐着气势也很强。
护士小姐感到一阵古怪的情绪。
身后人声鼎沸,通讯器拍照的声音不绝于耳,这里的空气反而要冷上好几度,仿佛冰冻凝滞。
兰先生脸色不变。
他同闻命对视片刻,方要开口,对方恰如其分地显露出了然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间,清新的空气仿佛开始流通。
闻命看了眼对方胸前的铭牌,随即前倾身体伸出手,他微微躬身,礼貌开口道:“您好,兰院长。”
说完他又主动看了看自己的腿,抬头轻声补充说:“抱歉。”
不过坐姿也没有减损他的风度,兰先生笑容不变,同他握手:“你好。”
“兰先生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闻命低声笑道:“我有些惊讶,刚刚差点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
兰先生从容道:“我会记住医院里每个病患的名字。”
闻命挑挑眉,笑着称赞:“您好厉害。”
兰先生笑容更灿,朗声道:“哪里哪里。”
闻命的视线这时落到时敬之的方向,他看向对方的手,那只手的位置,非常微妙,此刻正隐匿在护士小姐身后。
“小敬——”闻命出声。
他垂眼凝视着某个方向,护士小姐无端感到难捱,闻命的目光仿佛穿透自己,凝聚在自己身后的某一处。
她听到对方快速讲:“你的手怎么了?”
护士小姐眼光一变,下意识挺直腰板。
时敬之闻言抬起头,黑眼睛直直戳过来,他看了闻命一眼,没有出声。
闻命疑惑地皱起眉头,盯着对方。
他们两人对视,谁都没有讲话。
护士小姐无端感到一股怪异的紧张。
闻命的目光变得迫人。
他笑容依然,像是激流,北大西洋海湾中暴烈的激流,时敬之偶尔可以看到海滩上跌宕起伏的海浪边缘。
时敬之捏紧手指,他依然沉默。
闻命的嘴唇嚅了嚅,他并没有放弃,于是垂手推着轮椅,一点一点靠近。
齿轮摩擦声出现,轮子滚动的轨迹像是在碾压,一下,一下,一下……
那一刻空气又开始集结,凝滞,时敬之的手骤然攥紧——
“闻先生!”
众人身形一顿。
“闻先生闻先生!”
走廊另一边,李医生喘着粗气跑过来,他气喘吁吁,急刹车后整个人向前扑再立即停住,如同费力的不倒翁。
李医生撑着胖肚子大喘气,喘了好久才道:“您走时忘了一张资料卡。”
闻命终于停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眼前一阵发黑,惹得他头晕目眩。
又来了。
他想。
今天头晕眼花的状况有点多。
兰院长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他眉峰一敛,将身体倾向闻命:“闻先生,您是不是……有些头痛?”
闻命一愣,他蓦然看向男人。
兰先生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带香氛的安眠纸条,递过去:“您的脸色有些苍白,也许您应该休息一下,在走廊尽头有休息间——”
肩上突地一沉。
兰先生感到左肩传来一阵酥麻。
那一刻时敬之又动了。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兰先生身后:“他不能用这个。”
他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拦住兰先生的手臂:“闻命有药物过敏史。”
就在那一刻,一枚白色管状物,悄无声息地滑进兰先生口袋中。
兰先生反应出奇快。
他先是愣怔着,紧接着笑逐颜开,然后饱含歉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塞进宽大的、雪白的口袋中。
他似乎被扎了一下,刺痛由口袋中的指尖蔓延到肩部,再扩散到整个上半身,显得动手的人多么没有分寸一样——兰先生向时敬之投去古怪一眼,对方却连抬眼的兴趣都没有。
时敬之垂首凝视,声音里透出某种冷意:“闻命,你头痛?”
闻命眼前闪现某种细碎的光芒。
那光芒就在他的眼角,他刚要捕捉,却看到了时敬之的袖口,对方站在自己身侧,躬身关切地问:“痛得厉害吗?”
闻命有些怅然若失,好像某个模糊的念头稍纵即逝。
他摇摇头,小声说:“也不是特别痛。”
“去休息吧。”
这场意外以闻命在休息室多呆一个小时告终。
时敬之拉上窗帘,将整个休息室调整为睡眠模式。
天光大暗,睡前前一秒,闻命半靠在床头,他拽住时敬之的手,却看到上头光洁如新,白皙的肌肤无端散发某种冷意。
闻命的低语清晰地传入时敬之耳中:“你的手……没有事?”
“什么事?”时敬之任他摸索自己的手,他垂着眼,乖顺地窝在闻命怀中,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指尖:“……你以为呢?闻命?”
他扭过头看他。
闻命直直撞进一双黑眸,紧接着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光影很昏暗,而他只可以看到时敬之雪白衬衣上方的、半隐匿的喉结和他单薄艳红的嘴唇。
时敬之真的漂亮,精致的漂亮,以前就漂亮,闻命知道。
从第一次见到时他就在想,时敬之是新生的幼鸟,他坠落在黑街,躲在湿衣架满的烂尾楼下,光明街仿佛不复有晴,时敬之窝在暗室中,瘦小又苍白,仿佛永远不会发出鸣叫。
当年那个低头不语的少年人静悄悄地生长起来,白白嫩嫩,光灿似丝绸,又像是那些静止的,象牙白的雕像。
沉默的雕像,多么相似,那种静默垂首的模样同闻命记忆中的人重合了。
“我以为………”闻命想着。
他有种突然的冲动,很想靠近对方,于是他便动作,靠过去,拥抱住,蹭了蹭时敬之的脸,“……我以为你受伤了……”
他模模糊糊地讲。
“你看到了?怎么会这么想?”对方讲话时薄削的胸腔震荡,闻命感觉有些痒,他蹭了蹭,换个姿势,又讲:“……你袖口红了一大片……”
“是吗?”
“是啊。”
“左手还是右手?”
“唔……左手?”闻命说:“右手…??我记不清了。”
他抬起眼皮想要再看一眼,时敬之却突然回抱紧他,把头靠进闻命的肩窝里。
“闻命。”时敬之趴在他怀里,轻声讲:“你抱抱我。”
他声音有点低,因为靠得近,闻命耳朵有些痒。时敬之这幅样子很少见,闻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竟然失了言语。
说完那句话,时敬之就不动了,他不离开,也不靠近。
闻命愣了片刻,心底只剩一片柔软,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小敬在撒娇啊。”
时敬之没有回话,他只是垂着眼,缩在闻命怀里。
闻命也不在意,他掐紧对方的腰,凑过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时敬之真的瘦,闻命忍不住抱紧他,把他整个人圈进自己的怀里,仿佛某种兽类圈住自己的领地,动作轻柔,态度直白,带着全然依赖的姿势,又像是某种保护。
他是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的类型,抱人的时候喜欢把四肢都缠上去,包裹住四面八方。
时敬之缩在他胸前,身体缩成一张弓,因为头靠近胸膛,闻命正好可以看到他鸦羽般乌黑的眼睫。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
他忽然记起,当年似乎也是这样。
时敬之说恶心,疾声厉色,他抗拒他,可是闻命还是忍不住走近他,弓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近他。
“你还好吗?”闻命听到自己讲。
“你如果……”闻命软着嗓音,怕吓坏他:“你如果不喜欢吃……我们以后都不做了,好不好?”
在那天最后,太阳落下的时刻,断电黑暗的屋中,闻命摸索着爬上床头,他摸到时敬之的手,石头一样冰冷。
“你抱抱我……”他听到对方哭着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好。”闻命说,他咽了口唾沫,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圈,冲对方重复一遍:“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一遍又一遍说,好。
他凑过去,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时敬之,把他冰冷的手握紧,然后贴近他,整个人把他圈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闻命下意识去找时敬之的手,想要再摸一摸,确认一样。时敬之任他摸,甚至主动把整只瘦弱的手臂塞进闻命手中,那样子温驯极了。
他闭着眼睛,眼睫是优美的弧形,如同急需被拥抱的两扇,后面蕴藏着闻命永远想要得到的眼神。
“……明明有红色啊……”闻命在他耳畔嘟囔。
“不是的。”在沉入梦境之前,闻命听到对方说:“你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