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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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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是一部武侠剧,剧中林奕饰演的角色名叫余晗。
余晗生活在父亲早逝的家庭里,母亲对他给予厚望,他十分早慧,在武学一路上顺风顺水,悟性极高,小小年纪就因多行义事被称作余大侠,活脱脱正人君子一枚。
可随着剧情发展,余晗的人设彻底反转,装作站在主角团阵营,无数次在主角团身后捅刀子。
余晗转变的时间节点就是余晗母亲之死。
剧中的女主筱双是余晗母亲死前在余晗童年帮助过余晗的人,所以母亲死后,阴暗版余晗再次遇见她,就不受控制地迷恋上她。
但现在的筱双身边多了个人,男主李亮。
李亮是个生活无趣的人,老老实实在公家当差,筱双这样机灵古怪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嘴上说不愿意,心里却高兴得紧。
他一潭死水的人生变得生动起来,那些冒险故事也在筱双的同行下成了现实,两人建立了深厚的信任与友谊,情愫也在暗中萌发。
阴暗如余晗又怎么可能看得顺眼,于是他处处用计想除掉李亮,却被危急时刻李亮呈现出来的对他的重视所不知不觉打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目光什么时候从筱双那里全部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些所谓的看不顺眼成了注视那个人的借口。
李亮朴实的真心和宽容融化了他心里的芥蒂,他却回不了头了。
他早在作茧自缚中被大人物操控,他的命运注定一死。
他果然如预料那般被大人物当成了弃子,阴谋诡计被主角团识破之际,他演了一出戏。
他单独把李亮逼到绝境,在悬崖上,握住李亮的手,把李亮手中那把银亮的刀送入自己胸口。
他说:“记住,我是你亲手杀的第一个人,这样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他看着李亮,最后又说了句唇语。
只有三个字。
血液飚溅的身体随着风的姿态后仰,嗵地一声坠落,化成海上的浪花。
几乎贯穿半个剧情的boss余晗就这样落幕。
余晗的感情十分复杂,林奕细细揣摩,还算出彩地演到了现在。
接下来这场戏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把病死的母亲埋葬了,余晗就黑化了呢?
他受人敬仰,是远近闻名的侠客,社会地位不错,长大以后,再也没有饥一顿饱一顿过。
这样的生活,在设定的背景下有多少人羡慕,为什么心理会黑化?
他带着问题问导演,导演笑了笑。
导演是个中年男人,很清瘦,看着好说话,对艺术的要求却很高。
“林奕,余晗是个很害怕背叛,不相信感情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如此,他母亲的死一定程度上加重了这方面的倾向。”
这段话把林奕说得云里雾里,愣是一点也没提到余晗黑化的核心原因,他问:“导演,您能不能再说明白一点?”
导演拿手中卷着的薄书敲把他的肩,“你这小子,选你就是因为你像余晗,我的理解成不了真正的余晗,得你自己悟,这事急不来,灵感来了,余晗就成了。”
林奕点头,犹豫着问:“那能不能推迟一点拍这幕戏。”
这场戏是余晗给死去的母亲献花,环境是蓝天白云,阳光正好,但余晗却在这场戏之后黑化了。
一个台词也没有,林奕想不出该怎么样演出这么高难度的戏码。
余晗究竟要怎样分裂自己,才会到另一个极。
而这场林奕还没想明白一点的戏,明天上午就要拍了。
导演笑眯眯的:“不行。”
林奕:……他讨厌笑面虎。
他随即想起自己的妈妈,仿佛一瞬间被拉回铺满蓝鸢尾的灵堂,高洁、圣雅。
“那能不能把花换成蓝鸢尾?”
林奕心念一动,还没想清楚,就问出声。
导演的拇指搭两下拳,意义不明地审视他一会儿。
在他都以为导演不会同意,想打破僵持气氛时,导演说:“可以。”
于是林奕献的花就换成了蓝鸢尾。
江纵川是这部剧的投资方,在纠结几天后,他决定去林奕的剧组探班。
来的时候剧组很安静。
不赶巧,剧组正在拍戏。
他只带了一个助理,助理问他要不要去通知导演,他拒绝了。
反而拉低了帽檐,缓步来到拍摄场地。
今天是拍外景。
这是一片丰茂的草甸,天气清朗,云海浮浮沉沉。
风都那样静。
青年穿着一身利落短打,手里拿着娇艳的蓝色花朵。
风总是捉摸不定,又忽而变得狂乱,几个对流间差点要把花瓣吹落。
青年垂下眼睛,手心拢好那朵脆弱的花。
灰色的墓石静立在他的面前。
他弯腰,想把花放在石台上,那不惹人注目的泪同时掉了下来。
可花差点要从他手里轻轻放下时,本来归于平静的风再次狠狠吹过。
娇艳的花瓣终于被吹走一片,乘风飞向空中。
他愣神,直到花瓣飘远,才再有动作。
花被埋在了土坑里。
他边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笑出来。
边埋边哭边笑。
边笑边哭边埋。
最后他的眉心紧紧皱起,笑得明白。
用力一扯,扯掉那促编着辫子的胎发,一起埋了进去。
林奕终于懂了余晗。
这一刻,他和余晗合二为一。
余晗的母亲教育他,是为了延续余晗父亲的香火,所以急急让余晗娶妻生子,直到死都念着。
她实际却不关心余晗,待得最多的地方是父亲的供桌前。
而林奕。
林奕终于懂了,他的妈妈,也不爱他。
“不要打孩子!”妈妈打开昏暗的木门,冲着发酒疯打他的爸爸大喊。
林奕哭得意识已经模糊,爸爸发酒疯不是一两次,这次却是最严重的一次。
妈妈打开方面传进来的那道光,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求生欲望使他拖着嘶哑的喉咙,不停喊:“妈妈、妈妈、妈妈、”
他感受不到疼痛了,头被爸爸踢了很多下,血管不知不觉破裂,皮肉像灌了水一样肿胀起来。
“为什么又打孩子?”
再次听到听到妈妈的声音,他知道妈妈会像以前一样救他,原本紧绷的精神像卸了气的气球一般放松下来。
妈妈来了,他在心里想到,不会被打死了。
疼痛潮水似的袭来。
他的身体像块不能凭自己意志挪动的破布,摊在地上,流着没拧干的鲜血。
地板很凉,他的皮肉在发烫。
远处是爸爸妈妈的争吵,吵得很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过来把他抱起。
“小奕,来,我给你擦药。”
他被打得很严重,身上到处是肿块和凸起的血痕,脸更是不能看。
尚且年幼的他并不知道,这样的伤应该去医院。
但妈妈没送他去过医院。
酒精擦在脸上凉凉的。
女人的动作小心,神色关怀:“小奕,疼吗?”
林奕怕她担心,摇头:“妈妈,不痛,小奕,坚强。”
“小奕是最棒的。”女人听了,脸上有一点笑意,“妈妈拜托小奕一件事好吗?小奕现在的样子,除了爸爸妈妈,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了,不然别人会笑小奕丑,别人还会觉得妈妈生出了丑孩子,会骂妈妈的。”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舍得妈妈挨骂,林奕心里慌张起来:“妈妈!我一定不会让任何看到的,那我,还要去上学吗?”
妈妈摸摸他的头:“当然不用,今天跟妈妈睡,明天和妈妈去厂里住好不好,以后,小奕把厂里当家,妈妈每天上班就能看见小奕。”
爸爸不会去厂里,爸爸是个喜欢待在家的人,妈妈说爸爸的职业是喝酒,林奕知道不只是喝酒,他和小伙伴玩的时候经常看见爸爸和一群叔叔阿姨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玩一块块乒乒乓乓像积木似的东西。
住厂里就再也见不到会打他的爸爸了,他想到爸爸腿都在发抖。
“妈妈,明天你一定别忘了带我啊!我们现在开始收拾东西吧。”
林奕好久没和妈妈睡过了,他现在已经六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不该再那么依赖妈妈。
只不过他真的好喜欢妈妈,妈妈和爸爸不一样,总是那么温柔。
他裹着自己的被子,带着疼痛的身体艰难挪动到妈妈的旁边,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妈妈抱到了厂子门口。
出来的是个伯伯,很清瘦,单眼皮,皮肤白极了。
看到人,他尖叫起来,赶紧把自己埋到妈妈怀里。
妈妈问:“小奕,怎么了?”
他闷闷地说:“妈妈,你昨天才说的……我不能让别人看见。”
“没事。”妈妈摸摸他的头,“公司的人没事,小奕自己走,可以吗?”
林奕点点头,妈妈把他放下来。
他低着自己那张发胀的猪头脸,虽然妈妈说没事,他还是不想让生人看到。
手一直扭着衣服,他的脸是不是在被周围的人打量呢,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妈妈不对,把他生丑了吗?
“……真是作孽。”他听见那个男人低低地说,“林霜,他这么欺负你儿子,你还不和他离婚?”
“他吃你的,穿你的,你图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打成这幅样子,他简直畜生不如!”
“林霜!你是不是疯了?!”
林奕听着,有些急,他其实听不太懂这个男人说的都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明白这个男人在骂妈妈。
他联想到妈妈说的话,觉得是不是自己这张丑脸害了妈妈,于是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你不要骂妈妈,是我的错,我丑不是妈妈的原因……”
那个男人看他一眼,眼神复杂,沉默片刻,男人看向僵在一旁的妈妈,把林奕抱了起来:“……真是作孽,你好自为之。”
皮肤很白的叔叔叫钟叔叔,对他很好,可惜第二年就走了,听妈妈说,很快结了婚,生了个妹妹。
林奕在厂里住了很久,从黄毛小儿住到懵懂少年。
人和物兜兜转转,最终都离他远去。
他长大再想,终于明白几年不见的父亲当初的行为叫家暴,不上班喝酒打牌的行为叫吃软饭。
他开始不理解他的妈妈,却依然敬爱她。
毕竟妈妈从未亏待过他。
时到今日,他站在这里演戏,他终于明白了那些未曾亏待背后的意义。
送他去上大学时,妈妈给他理衬衣的领子,说了一句:“和你爸爸越来越像了。”
他一怔,心里恶心,却没反驳妈妈。
如今,这句话像回旋镖一样扎中了他。
妈妈不亏待他,不仅是因为作为人尚未泯灭的良知,还有,他也有爸爸的一半基因啊。
他无比恶心,胃部抽搐,他想把身体里的血和肉都扣挖出来。
他是那么恶心的、恶心的东西合成的人。
“照顾好你爸爸。”
“妈妈拜托小奕一件事好吗?小奕现在的样子,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妈妈最喜欢蓝鸢尾,蓝鸢尾的花语呀,是深情的爱……”
他和戏中人的影子重合了,他不停扣挖自己的喉咙,涎水止不住地流下。
导演喊“咔”。
他动作依然没停,像在尽力呕出自己的灵魂。
“林老师,可以了。”
但他听不见。
“林老师状态不对!出不去戏了!”
大家反应过来。
江纵川没有丝毫犹豫,冲进现场,抱住满身呕吐物的他。
感受到身上的温度和重量,林奕终于回神。
“江……纵川?”
江纵川的影子也突然和多年前的他重和了,他也这么安慰过,一个好看得不像人的小哥哥。
那个小哥哥怕黑,身上一直在发抖。
江纵川那双发着光的眼睛,又与星夜下那双发着光的眼睛对上了。
林奕怔住。
“江纵川……我好像,很早就已经见过你了。”
江纵川把他抱在怀里,“……傻子,你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