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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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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还有两个月就要满七岁时，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亲人的离世。
那时正是酷暑，我还住在李家村。
农忙时节外公李桂生和哥哥李坚总是天亮下地，天黑才会回来，午饭都是我和外婆张雪梅轮流送过去。
在某个普通的中午，具体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清了，李桂生和李坚照旧去了地里，张雪梅坐在堂屋门槛上摘菜准备做午饭，而我正忙着把刚煮好的鸡食一勺勺从锅里捞出来。
张雪梅养了十八只鸡，每到中午就咯咯哒地叫着要开饭，晚一秒钟它们就要掀翻鸡舍。
好不容易喂完这些难伺候的鸡，我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拎着篮子去地里给李桂生和李坚送饭。
甫出院门，我就和着急忙慌往家跑的李坚撞个满怀，我被撞得一屁股坐地上，张雪梅刚给我缝的短裤被尖利的石头划破了个口子。
我嘴里害怕地喊着完了完了，但一看篮子里饭菜没洒又放下心来。
李坚脸色涨红、满头大汗，看我没受什么伤后也不说拉我一把，直接扭头推开院门冲了进去。
我有些生气，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冲他喊道：“你不吃饭啦！”
李坚没回话，过了几秒，我听见他在屋里说：“外婆，外公死了。”
“哐当”一声，我手里的篮子砸到地上，饭菜洒了一地，四只碗碎了三只。
完了，我想，这下真的完了。
我和李坚搀扶着腿软的张雪梅赶到地里，就看到李桂生整个人仰躺在田垄上，裤脚挽到了膝盖，两只小腿还陷在泥里。
李桂生两边田垄已经站满了村民，看到我们过来，他们赶紧散开条路让我们过去。
张雪梅看到李桂生双眼瞪大的样子，整个人软得跪下去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道：“桂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你赶紧起来呀桂生！”
“外婆你先别哭！”李坚指着躲在人群里的李老二控诉道：“就是他害死外公的！我们要让他杀人偿命！”
李坚说着环顾四周，像是希望这些看热闹的大人能够帮自己主持公道，但这些大人只是看了眼李老二，随即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零星几个想要帮腔的人也都李老二瞪得闭上嘴。
“杀人偿命，还我外公命来！”我看没人说话，赶紧举手声援李坚。
那时的我太矮了，举起手也没有身旁的李坚高，周围大人看看我，发出一两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哭得再也哭不出眼泪的张雪梅从李桂生身上起来，抬起头望向李老二，哆嗦着骂他是个杀人犯。
“谁是杀人犯？!”李老二从人群里挤出来，一副逼问的架势朝着张雪梅走来。
李坚怕他痞性上来动手，赶紧拦在他面前，将张雪梅挡在身后。
“你！你是杀人犯！我亲眼看到的！”李坚微扬起头与李老二对视，恶狠狠地说道。
“就是！杀人犯！”我跟在李坚后面说道。
“闭嘴吧你！”李老二指着我，“你个小屁孩看见了吗就在这乱说！”
李老二说这话时表情穷恶，口水都喷到了我的脸上。
李坚把我拉回身后，不肯示弱地凶回去：“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要不是你和我外公吵架，我外公怎么会气死！”
“那是你外公气性大，要不是你外公把我田里的口子给堵住了，我这水稻会变成这样吗？我还没找你们麻烦呢！”
李家村的水田分布高低错落，李老二家的水田就在我们家水田下面，这个季节水稻一刻也不能缺水，他为了图方便总是趁着夜里偷偷将我们家水田的筑堤挖个口子，好让我们家田里的水流到他家的田里。
为此李桂生一连好几个晚上没睡觉，专门蹲在田边守着李老二别来做坏事。
李老二一连被李桂生逮住几次现行后终于老实没有再来，李桂生昨晚得以在家睡个好觉，但他没想到今天早上睡醒去田里一看，筑堤又被李老二偷摸给挖了个口子。
李桂生看着自己田里有些蔫吧的水稻，心疼得和李老二理论，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争执逐渐演变为对骂，在农村，骂人总是离不开家长里短，李老二率先发难，破口大骂李桂生不祥，把儿子女儿都克死了，以后死了都没人帮忙出殡。
这句话戳中了李桂生的痛点，他指着李老二：“你、你、你……”
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他就直接仰倒了下去，两眼一翻失去意识，任由李坚怎么拍喊都没有醒来。
其它田里的人听到动静赶紧过来帮忙，村里的医生李大脑袋对着李桂生胸口又听又按，最后摇摇头说不行了、人没了。
李坚讲完事情的经过，逼问李老二自己有没有胡说。
李老二不否认，却也不承认自己有错，他辩解道自己都没有碰到李桂生，李桂生纯属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
张雪梅被他起飘飘的态度气得不行，撸起袖子就与他展开骂战，事情愈演愈烈，闹到了村长那里。
我本来也要跟着去村委会，但是张雪梅还还记得家里的鸡不能没有照看，所以我被派回家去看守鸡窝，从而错过了事情的后续发展，只知道最后经过多方调节，李老二赔了两万块钱损失费外加李桂生办白事的五千块钱。
因为没有什么家人亲戚帮忙操办，李桂生五千块钱的白事办得十分简单，就在院子里露天办的。
花钱请来的白事乐队总共就两个人，一个吹号，一个敲锣，因为嫌钱少两个人有气无力的，发出来的动静还没有张雪梅喊人上菜的声音大。
李家村办白事有个习俗，那就是在宴席快结束的时候，村里的人要在宴席上当众夸一夸逝者的生平，夸的人越多、夸得越好，就越说明逝者生前是个“功德圆满”的好人。
在李桂生的白事宴上，村长按照习俗带头站起来夸李桂生：“桂生是个好人，这么多年非常热心，平时我们家有什么忙那是随叫随到……”
有了村长起范，其他人陆陆续续站起来夸李桂生，他们夸的内容大同小异，不外乎说李桂生是个热心肠、老实人。
李桂生的确是个老实人，因此村里人都爱使唤他。
即使知道每次累死累活的也不会有什么回报，别人顶多嘴上夸他一句“大好人”，李桂生也乐此不疲，每天笑呵呵的。
其他人说得差不多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李老二突然站了起来。
他拿着五块钱一瓶的勾兑二锅头当白开水一样对嘴吹，工业酒精上头之后就开始说胡话。他歪歪扭扭地走到李桂生的遗照前，眯着眼睛扯着尖锐的嗓子喊道：“桂生啊！我是真地心疼你，别人都说是我害死你的，但其实不是！在座这些人做的事那都和我差不多，只不过我运气不好，你的死刚好让我撞上了。”
“你别看这些人装得一副人模人样，但其实他们根本就把你当笑话看，也就是要找你帮忙的时候会说两句好听话，你看他们吃完这顿饭回去关起门来会怎么说你？”
“他们肯定说你是冤大头、烂好人！你看你，辛苦这么多年，到头来儿子死了、女儿也死了，就给你留下个外孙……”
“外孙也就算了，好歹还算半个自家人，但你看那个小的，那完全就是个野崽子啊！辛苦这么多年自己家绝后了，你说你图什么？”
李老二大着舌头，说话颠三倒四的，张雪梅看他越说越过分，拿起扫帚就要把他赶走，其他早就忍不了的村民顺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院门，为首的那个说不用管他，一会儿叫他儿子来把他扛回去。
我站在角落里看完这一场醉鬼闹剧，后知后觉地回过劲来，自己应该就是李老二嘴里的野崽子。
为了寻求个答案，我望向李坚，他装作没注意到我的眼神，眼睛四处乱瞟着不肯和我对视。
我又去看张雪梅，她忙着收拾李老二闹出来的烂摊子，没有功夫搭理我。
我怀揣着疑惑等到深夜葬礼结束才有机会问张雪梅：“李老二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雪梅收拾桌子的手一顿，随即将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掐着腰嚷道：“什么什么意思？不是安排你扫地吗？怎么还不扫？”
看她这样子我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因为每次心虚或者理亏的时候，张雪梅都会大着嗓子来掩盖。
在厨房洗碗的李坚跑出来打圆场，想要把这件事翻过去，我看他难得结巴的样子，明白过来其实他也知道我的身世。
所以整个家里，不对，整个村里只有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根本不是你外孙对不对？”我声音颤抖着问张雪梅，又扭过头去问李坚：“我也根本不是你弟弟对不对？难怪村头的李瞎子说我们长得不像，明明你那么高，我却这么矮。”
“李瞎子还说他见过神仙呢！他的话你也信？我长得高是因为我吃的多，你要是和我吃得一样多，你也会长得和我一样高，是不是外婆？”
“是。”
“你看，我就说……”
“你确实不是我外孙。”张雪梅打断李坚的话。
“外婆！你在说什么呀！”
“我在说实话！你是你外公捡回来的，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虽然你不是我们亲外孙，但是这么多年我们对你和阿坚都是一样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外孙，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
张雪梅的话让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怔愣一秒，下意识地转身跑了出去。
往外跑是下意识的行为，真正出来了我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我毫无目的、慢慢悠悠地晃在小路上，夜深露重，露水打湿我的裤脚，我身上穿的这条裤子就是李桂生去世那天摔破的那一条，张雪梅已经帮我缝好了。她的手艺高超，一点缝合的印迹都没有，看起来就跟新的一样。
我不敢走太远，就走去了屋后面的竹林。这片竹林是以前村里的一个鳏夫种的，鳏夫还在时，这片竹林被打理地井井有条，他去世后这片竹林没了人看管，就像是野草一样四处蔓延生长，现在已经占据了大半边山头。
每每春节前，李桂生都会带我和李坚去这片竹林里面捡柴火，备着过年烤火用。
李桂生和李坚人高个子大，他们背大竹框，我则背着一个张雪梅特意给我做的小竹框。为了不让竹刺扎到手，张雪梅还特意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将小竹筐边缝了起来，那时李坚看着那个“秀气”的竹筐，还抱怨张雪梅偏心。
真是奇怪，在田边亲眼看到李桂生尸体时我没有哭，在刚结束的那场简陋葬礼上我没有哭，可是此刻我却在这片竹林里哭了起来。
想到这夜半三更的，肯定没有人来这里，我索性嚎啕大哭，如果我是条龙的话，那李家村应该已经下起了暴雨。
“李韧？”
李坚没过多久就找到了我，手电筒的光照到我的脸上，我立马吓得噤了声。
李坚把手电筒移开照着地面，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手在我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安慰道：“别委屈了。”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因为委屈而哭，只好转移话题：“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哭得整个村都听得见，要找到你不是轻而易举。”
“有那么夸张？”
“没夸张。”
“不可能吧？”
“好吧，骗你的，其实是我看见你往这跑了。”
“所以你就躲着听我哭？”
“我哪有那么缺德？我本来是想追过来的，但是因为太着急没注意摔进了水田里，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呢！”
李坚拿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裤子，我这才发现他的半边长裤上都是泥。
“完了，等下回去外婆要骂你了。”
“我要是没找到你，等下回去就不是挨骂那么简单了。”李坚手举起来学着张雪梅拿鸡毛掸子揍人的样子。
他横眉竖目的表情十分古怪，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坚看我这样松了口气，朝我伸出手说回家吧。
我看着那只与年龄不符的、满是老茧的手摇摇头，问他：“哥，你知道我是在哪儿捡回来的吗？”
“问这个干嘛？你想回去寻亲啊？”李坚警惕地看着我。
“不是，我就是好奇。”外婆赶紧解释。
“嗯……，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也就是你现在的年纪。”李坚抬起头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