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据李坚的回忆,李桂生是在一场暴雪过后的清晨捡到我的,那时他也在。
我被一床鹅黄色小棉被裹着,就扔在了这片竹林深处,那天李桂生正好带着李坚去竹林里捡过年用的柴火,刚进到竹林他们就听到了我的哭声。
我的哭声十分微弱,但是在寂静的冬日竹林里却显得很刺耳,他们循着声音找到我时,我的脸和耳朵已经被冻得通红,嘴唇也变成了乌紫色。
他们赶紧把我抱了回去,张雪梅看到两个人出去,三个人回来,吃惊地问李桂生从哪里偷了个孩子回来。
李桂生说是捡的,让张雪梅赶紧生火。
“你在哪儿捡的啊?确定是人家丢的吗?”张雪梅把我抱在怀里烤火,温暖的大手揉搓着我的手脚,想让我的身体赶紧热起来。
“就在竹林里捡的,竹林里也没有其他人,就这一个小孩被扔在地上,那不肯定是人丢的,总不能是狼叼来的吧。”李桂生答道。
“这么好的小孩怎么还扔了呢!”张雪梅在我随身的鹅黄小棉被里翻找,找出了一张纸条。
她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就把纸条交给李桂生。李桂生远视眼加上老花眼,将纸条举到灯泡下才勉强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字。
“乐乐,9月27日生,盼好心人收养”
张雪梅掐指算了算,“才四个月大,真可怜。”
“不知道是谁扔的,”李桂生将纸条叠起来收好,“也没听说最近村里有哪户人家生了孩子。”
“要扔肯定不会扔附近,说不定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扔的。”张雪梅边说边在我身上翻,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有用的信息。
“欸!”张雪梅在我右脚踝上发现了一个红色编织绳圈,绳圈串着一块铜钱样式的玉,中间镂空刻着一个“乐”字。
她弯着腰凑近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按理说能给小孩戴这种玉的人家应该不会养不起个小孩吧,要我说你明天还是先去派出所报个警,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万一是被拐的呢!”
翌日李桂生照张雪梅说的把我送去了镇上派出所,那个年代没有监控,深山竹林里也没有个目击者,要找到是谁丢的我谈何容易?立案后按照程序我被送到了福利院,等待好心人的收养。
李桂生和张雪梅心里挂念着我的事,报警后一天去两次派出所问进度,知道我被送去县福利院后就计划着要收养我。
他们想着家里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而且我是在他们家附近竹林捡到的,万一以后我的家人要来找我了,也方便找得到人。
打定好主意,他们带着李坚就坐上了去县城的大巴车。
一辈子没有去过县城几次的李桂生和张雪梅,还有当时才六岁的李坚为了我在县福利院和民政局之间来回奔波,今天去这里填表,明天去那里签字,忙了半个多月总算是办好收养手续,能带我回家了。
李坚给我讲完我被收养的经过,问我:“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是我给你取的。”李坚颇有些得意地挑眉。
决定要收养我的那个晚上,屋外又开始下起鹅毛大雪,李桂生他们三个围坐在火盆前,拿着一本字典商量着要给家庭新成员起个大名,好上证的时候用。
李桂生带着老花镜把字典翻来翻去,一拍脑袋说:“要不就叫李竹吧,在竹林里捡的嘛。”
“不好,”李坚果断否决,“‘竹’听起来像‘猪’,不好听。”
李桂生看向张雪梅,想听她的意见,张雪梅想想也说不合适。
“万一孩子大了,问我们他为什么叫这个名,我们怎么解释?”
“也是。”李桂生眉头皱成“川”字,显然起名字这种事情比下地种田难多了。
“那叫李强怎么样?老大叫李坚,老二叫李强。”
“你傻呀!”这次不用李坚先说反对,张雪梅直接就否决了他,“李大脑袋就叫李强!”
“哦,我忘了。”李桂生拍拍额头,“那我再想想。”
“要不叫李韧怎么样?”李坚把字典翻到“坚”那一页,指着“坚韧”这个词组给李桂生和张雪梅看。
李桂生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说可以,又问张雪梅觉得怎么样。
张雪梅问这个字寓意如何,李坚说好,手指着“韧”的释义给张雪梅看,反应过来张雪梅不认识字,就自己把释义念了出来:“柔软结实,不易断裂。”
“柔软结实……,不错,人就得有韧性!”张雪梅拍案决定,“就叫这个名字。”
李坚从字典上翻来的这个名字后来登记在了我的各个证件上,成了陪伴我最久的东西。
“怎么样?”李坚问我:“我起的名字是不是很有文化?”
“还行吧。”我看他臭屁的样子,故意逗他。
“什么叫还行?”李坚不满地啧了声,“你好好说。”
“起得超级有文化。”我配合地竖起大拇哥。
“这还差不多。”李坚笑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作势要背我回去。
“我自己走就好了。”我挡开他想抄起我膝弯的手。
“晚上露水重,我背你好一点,不然等一下回去裤腿全湿了。”
“不用,我裤腿已经湿了。”
“嗯?我看看。”李坚蹲下来摸摸我两只裤腿,把湿的部分挽了上去,作势弯下腰又要背我,“湿了挺多,得赶紧回去换条裤子,不然容易感冒。”
我看看李坚的背,想着反正夜里也不会有人看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蹦着跳了上去。
李坚一个趔趄,站稳后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让我老实点。
快到家时,李坚突然问我:“你现在知道自己的事,那你会回去找你的家人吗?”
“你们不就是我的家人吗?”我想也没想地反问。
“是,那你会去找丢弃你的人吗?”
既然都被丢了,还有什么回去找的必要,但看着李坚神色凝重的侧脸,我突然又想逗一逗他。
“那说不定哦!我要是去找他们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你要是舍不得我的话,我就不去了。”
这个夏天过后我就要上一年级了,在此之前除了寒暑假,李坚每天早上都得早早起床去上学,而我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和鸡玩,枯燥地等到太阳将要落山时,李坚才会回来。
因为不舍,我有好几次撒泼一样抱住李坚的腿不让他出门,力气大得李桂生和张雪梅两个人都拉不开我。
这种时候李坚为了安抚我,就会把我抱起来问我是不是舍不得他,要是舍不得,他就不去上学了,在家陪我。
我点头如捣蒜,说舍不得。
他说那好,我就在家陪你吧。
他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晃,轻柔的力度让我忍不住慢慢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
等我睡醒再睁开眼时,抱我的人变成了张雪梅,李坚早已离开去学校了。
我气得从张雪梅怀里起来,大骂李坚是个骗子,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但是下一次李坚再使出这一招,我又会老老实实上钩。
现在我用他对我说过的话来问他,想看看他会说什么。
我想我可不像他是个大骗子,不管他说舍得还是不舍得,我都不会去的。
李坚听完我的话轻笑一下,果断地说:“不会。”
这下我傻眼了,有些生气地想要从他背上下去,但双腿被李坚紧紧地箍住了。我挣扎不得,干脆双手虚掐住他的脖子,威胁道:“哈?竟然不会!我生气了!”
“你既然想走,我总不能阻拦你吧。”李坚偏头看我一眼。
“谁说我想走?”
“不是你自己说的不一定吗?”
“不一定又不是说我想走。”
“所以你不想走?”
“当然啊!”
“那就行。”李坚“嘿嘿”笑两声。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诓了,愤怒地掐住他的脖子摇晃,“你又诈我!你个骗子!”
“我是骗子你不是,你说话得算数啊!”李坚搂着我的膝弯往上抛了抛,沉稳地在狭窄的泥路上小跑起来。
我脖子上佩戴的玉被抛得从衣服里滑出来。随着李坚的脚步在胸前晃来晃去。
这块玉原本戴在我的脚踝上,但是长大后红绳圈小了勒脚踝,张雪梅就把它取下来用新的红绳穿好后给我戴到了脖子上。
以前我还问过李桂生和张雪梅,为什么我有玉李坚却没有。张雪梅当时愣一下,支支吾吾地解释是因为我小时候体弱所以特意去求的玉,李坚在一旁立马会意,拍拍自己瘦削的臂膀,说:“我体格好才不需要戴玉呢!”
我被这个理由唬住一直没有怀疑过,现在回想当时他们仨为了不让我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而紧张编找借口的样子,我的喉管干涩沉重,想哭又想笑。
我那么不幸,出生几个月就被丢弃;可是我又那么幸运,能够遇到善良的李桂生、张雪梅和李坚。
小小的我在李坚的背上悟出人生中的第一条真理:获得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知道是命数还是巧合,这条真理一直贯穿着我以后的人生。
李坚在堂屋门口把我放了下来,堂屋门大开,张雪梅坐在桌子边,脸扭向一边不看我,桌子上却放着两碗她做的鸡蛋面。
“外婆。”我走到张雪梅面前叫她。
张雪梅没应我,起身往屋里走。
“吃完把碗洗了。”张雪梅说完就把里屋的门给关上了。
我和李坚对视一眼笑了出来,知道张雪梅这是不生气了。
吃完面洗完澡已经快三点,我和李坚睡一个房间,李坚估计是累到了,躺上床不久我就听到了他轻轻的鼾声。
我睡不着,躺在床上从这边翻到那边,又从那边翻到这边,像是一条被架在火上烤的咸鱼。
我这么滚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才停止翻滚的动作。
我屏住呼吸,担心是不是家里进贼了。
“兹拉”一声,我们的房间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一个人影在墙面上拉长——是张雪梅。
我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装睡。
张雪梅走到我床边坐下,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脸上如有实质的目光。
良久,她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拉过被我踢到一边的薄毯将我的肚子盖上,叹了口气就起身了。
我眼睛微微睁开,看到她去李坚床边帮李坚把毯子也给盖好,最后拿着我们俩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裤子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院子里压水井出水的声音,是张雪梅是在打水洗衣服。
人到了夜里总是容易感性,我平躺在床上,眼泪从眼角滑出落到枕头上,温温热热的触感就像是张雪梅刚刚抚摸过我的手。
第二天起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三个人安静地围坐在桌子前吃早饭。
要是李桂生还在,他估计会在饭桌上说自己的水稻今年预计会有多少收成,而张雪梅会笑着制止他,让他不要吹牛。
现在李桂生不在了,没有谁主动挑起话头,我们仨也就沉默着低头吃饭。
原来人生中的重大变故来得这样轻巧,去得也这样轻巧,只不过一觉醒来,李桂生就被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