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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死(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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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水,一个年近30的社畜,今天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天。
今天,我参加了我爱人的葬礼。
真奇怪,比起我们的婚礼,我居然更先迎来你的葬礼。
我这样想着,思绪飘飞间,无知无觉,泪水悄然坠下,像瀑布一样,吧嗒,吧嗒,滴在他的棺材上。
水晶棺上,悬在他苍白的脸上,眼下的位置,我伸出颤抖的手抹去那滴泪水。
又有两滴砸在上面,我一愣,伸出指尖触摸自己的脸颊,濡湿一片。
我看着被水晕染模糊了的他的脸庞,我的精神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他的眼睫颤动一刻,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定神再看过去,只有死寂。
背后被一只手抚上,我转头,是我丈夫的弟弟,他神情悲痛,却还在安慰我
“水哥,别太伤心。”
我身形晃动,轻柔推开他的手,伸手抹去眼泪,我说
“我不哭,怕让他看到。”
我看着他的遗像,黑发雪肤的男人,灰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一如既往不爱笑。
我的双脚扎根在地上,心不在焉,送走一波又一波前来吊唁的人们,没有再流泪。
他的尸体被送往火葬,暖黄的夕阳之下,我端着他,打车回家。
司机似乎不想惊扰魂不守舍的我,一路上,没有音乐声,我感到一股视线,抬起眼帘,后视镜里,司机对我弯起眼睛,我移开视线。
到我们家楼下,他帮我打开车门,我想,一个奇怪的人。
上楼后,我把他放在地上,掏出钥匙,走廊的灯又故障了,忽明忽暗地闪动,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感觉后背一阵阴凉,我心里一震,转头看去,后面是沉默的墙壁,没有其他的什么。
我有些失望,把他抱在怀里,走进屋。
我感到精疲力尽,抬脚走路对我来说已是负担,我把他放在水台,只是伸手把被泪水浸湿的脸洗净。
“滋…滋滋——”
我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灯一闪一闪,似乎要故障。
“砰——”
猝不及防间,电光跳跃一瞬,灯泡炸开了,我连忙护住他,手臂被飞溅的碎片划伤,我抱着他低头看去,几块碎片在我面前的地面反光,我看着一地碎光中,方向怪异的几个,皱起眉。
“滴答”水滴落在池中,我低着头,伸手想把龙头拧紧。
突然,我抬眼看向镜子,一切如常,可我总感觉刚才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在镜中闪过。
可镜子里,只有我疲惫的脸,眼眶通红。
我想,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
我看着满地玻璃碎片,没有精力去收拾,我们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也没有人会替我收拾,我任性地把这些留到明天。
我把衣服一件件褪去,直到赤身裸体,我钻进被子,趴在床里,是他常躺的一侧,我把脸埋进被子,深吸一口气,那里有他的味道,干燥又温暖的檀香,似乎他一如往常,呆在我身边,用那双狼一样灰色的眼眸强势地盯着我。
但这次,我蜷缩着侧躺,在月光下,伸手触摸空落落的床,心里像被他咬了一口,又疼又麻。
不该这样的,但我还是把他放在旁边。
他只有小小一个方盒,把柔软的床压下一个窝陷,他没有温度,我却像是在寒冷的冬日得到一束火柴,感到无比心安,我簇拥着他,陷入沉睡。
脑袋很沉,我开始做梦。
我梦见,在简洁昏暗的室内,就在我睡觉的这间卧室,他出现了。
他伸手用毛巾擦着滴水的短发,看着我,向我走来,我躺在床上,同样看着他。
我对他说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挑眉,坐到床边拍了拍大腿,我像一个孩子缩进母亲怀里那样,搂住他宽阔的大腿,趴在上面,我正要像无数个夜晚那样闭上眼睛,突然感觉不对劲。
我直起身抬眼看他,
“你用冷水洗的澡?怎么身上这么冷?”
他低头舔舐我胳膊上的划痕,眼神低落,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只是疑惑于手臂上突然出现的伤,我来不及深想,他又亲吻我的指尖,我瑟缩一下,他捧起我的手按在他硬邦邦的大腿上,语气平平
“水,再试试”
掌下,是温暖的体温,我松了一口气,正要看他时,突然被他捂住眼睛,我被他抱在怀里,他伸手安抚我一样轻轻拍打我的背部,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水啊水啊”
明明我的耳朵没有被捂住,我却觉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失真,似乎罩着一层阻碍,一阵失重感传来,我在他怀里越陷越深,身下的床似乎变成了一个漩涡,我坠落下去,感到惊恐不安,奋力睁开眼的同时,我伸手抓住他的手。
我睁大眼睛,只看一个看不清脸的黑影,站在高处俯视着我,他似乎要对我伸出手,这是我最后看到的画面。
我醒来了。
“吴舟!!”
我惊喘出声,猛地坐起来,满头冷汗,大喘着气,下意识摸向床边。
一片空荡,只有一个小盒子,停在那里。
我表情僵硬,反应过来,鼻头酸涩。
我又趴在他身上,放声痛哭。
那之后,我魂不守舍地吃完饭,出门去工作了,比往常早很多,因为不会再有人搂着我,不让我起身。
我开始浑浑噩噩,我用日复一日的忙碌麻痹自己。
我依旧不喜欢工作,只是因为没有可以让我放松的拥抱,所以我把时间被填的很满,我把我的脑子填的更满,集中精力投身于工作,这让我大部分时间很少想起他。
只是所有努力,在我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功亏一篑。
我在每个角落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坐在桌前,线条优美的手臂撑着下巴,我开门时,他抬头看我,灰色的眼睛带着责备。
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波斯猫,高贵冷漠。
我下意识挠着后脑勺,抱歉道
“工作好多,我又回来晚了。”
我愣住了,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沙发,和冰冷的实木桌。
强烈的落差感愈演愈烈,快要把我摇摇欲坠的心撑破。
我放下公文包,忍着流泪的冲动,去给自己做一份寡淡却足以填饱肚子的炒饭。
只是当我系上围裙时,看着和我的蓝色围裙并放的灰色围裙,我的眼泪再次决堤,我移开视线,动作迟缓地系上围裙,心无旁骛地流了一会眼泪。
情绪随着泪水发泄,我感到好多了。
我开始做饭。
可又有一个身影在背后环住我,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水,下次再这么晚回来,我会惩罚你的。”
他高挺的鼻子在我颈间轻蹭,这种时候,我知道我今天晚上不能好好休息了,尽管我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但他不会体谅我的,他总是内敛地生气,然后一声不吭,粗暴地惩罚我。
油烟机的声音呼呼作响,我深吸一口气,把饭盛好,端到餐桌边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一口还没嚼完就去塞另一勺,吃得太过囫囵,我嘴巴被填得鼓起,拿起水杯灌水,咽下哽在喉间的饭,低下头去塞另一勺,又有泪水在脸上滑下。
我背着手擦去,默不作声把饭吃完,收拾好餐桌。
房间还是很死寂,但和以前,总还是哪里不一样,我看了一眼沙发,那个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露出半张冷白的脸,随着我的动作,注视我的人,不见了。
我把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刷碗,喃喃自语
“陆水,你该认清现实了”
我恍惚地走进浴室,打开花洒,在沉默的空间,小声对自己说
“他已经不在了”
我并没有因为点破自己,而感到清醒,我只是抬起头,屏住呼吸,像潜入水底一样被水流冲刷着,身体上的窒息感比起心里的堵塞,稍微更舒适。
我闭着眼,魂不守舍搓头上的泡沫,地上被泡沫弄得更加湿话,我伸手去高处够肥皂,一时没站稳,脚下一滑。
“啊!”
骤然失去平衡让我慌张地护住头部,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我感到被什么东西托举,什么冷冰的东西。
我忍着刺痛,睁开眼,我正靠在洗衣机的圆润弯折处
“我是倒向这边吗?”
我在小小的浴室环视,水汽蒸腾如同雾霭,视线掠过镜子时顿住,镜子也被蒙上一层面纱,我看不清,但似乎有个人形一般的黑影,离我很近,就在我身旁。
我呼吸一滞,看向洗衣机上堆叠起的西装,看着确实像人的上身。
可我依旧不死心,我鬼迷心窍光着脚靠近镜子,伸手擦拭上面的模糊,我看到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他正抬着灰色的眼睛沉沉地注视着我,我无法控制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一滴水渍流下,画面模糊变换,我的头脑似乎被蒸得晕了,陷入了某种虚无的空间,等回过神,我感到手指硌得生疼。
我看向镜子,看向我按得发白的手指,霎时间大惊失色。
磨着我的手的,是熟悉的相框的边角,我把他湿漉漉的的遗照抱进怀里,忍不住崩溃大哭。
“疯了!疯了!!”
我想起来了,在不断累积,堆叠如山的落差感中,我疯了。
我想起洗澡时,他总爱坐在一边戏谑地看我搓洗我的身体,所以,我把他的遗照拿进了浴室,摆在正对我的位置,就好像他在看着我。
我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凉,我没有擦干身体,哆哆嗦嗦地抱着他的遗照缩回床上,掩耳盗铃般用被子蒙住头,我暗下决心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对他,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了。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看着他黑色发丝间冷淡的双眸,我把脸贴在冰冷的镜面,祈求他
“原谅我好不好?吴舟,原谅我,求你……”
我在泪水和无尽的悔恨中睡去了。
我又做梦了。
我睁开眼,是晃动的天花板,我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眼镜,手臂晃动间,
“啪”
打到了什么东西,我下半个身体麻痹了一样,动不了了,拍打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激烈的雨声。
我的视线顺着光洁的手臂,一直延伸到泛红的指尖。
我忍着被电击一样的酥麻,面色潮红,看着我的手指陷进他的腰腹,抚摸他鼓起的青绿色的筋络。
“吴,吴舟?”
我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应声,我感觉很累,很想叫停他汹涌的动作,但我舍不得。
我暗示自己,这只是个梦,而只有在梦里,我才能看见他。
我允许我贪心一会儿。
但是这个梦好真实,我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痛苦又欢愉泪水一直在我的眼眶流淌,他只是闷不做声,一直重复着让我痛苦的动作,粗重的喘息随着他的有力的舌头,一同钻进我耳窝。
我控制自己不要去躲闪,我怕他突然消失。
我想再好好看看他时,眼睛总被他伸手按住,我着急得哭出来
“吴舟,吴舟,让我看看你”
他像听不见我的话一样,放任我饥渴般胡言乱语,我像汹涌江面的一叶孤舟,要被浪潮拍翻,我溺水般呛咳,感到呼吸不畅,胸口窒息
“水,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不像之前的沉稳的语调,既嘶哑又低沉。
我伸出双手轻轻放在他按住我脸的手掌上,哭求
“松开手,让我看看你。”
我感觉他手掌松动但又按紧,似乎再犹豫着,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我。
我心下慌乱,做了我平常羞于去做的举动,我的腿缠在他的后背,抵住他紧实的肌肉,把他向我这边推。
在他骤然粗重的呼吸中,我再次祈求
“吴舟,让我看看你,求你了。”
猫咪打呼噜一样的喘动一滞,他的呼吸紊乱,似乎躁动不安。
我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判决。
我想,在现实中,我做出那样可恶的事,在梦境中,无论他怎样对待我,我都不会反抗。
即使是他不让我看他的脸,即使我感到惶恐难安。
“水”
他叫我的名字,我在他掌间轻蹭,回应着他。
“答应我别害怕,我就松开手,我就让你看。”
“让你看我的脸。”
我的嘴唇在他的大手上轻蹭,小声保证
“我不怕”
他慢慢松开手,我睁开眼睛,看向他脸颊的瞬间,像被人夺走了呼吸,我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在我退后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被刺痛的神色。
我晃动几下,费力把自己支撑起来,在他冷漠的注视中,把自己送进他的怀抱。
我抱住他,泣不成声。
“吴舟,谁,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他浑身僵硬,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
我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左脸裸露的骨骼,冰凉的骨骼静待我带着窒息的吻。
我陷入自责的深渊,我想,这是我的梦,难道我想象中的吴舟死后,会变成这样吗?
完好的皮肉间星星点点露出白骨,似乎正在腐烂,正在消失。
我感到伤心,为我爱人可怜的遭遇。
我的腰被他的大手攥的很疼,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他伸出冰凉如蛇的舌头舔舐我的脸颊,吮吸上面的泪水,我听见他美酒一般香醇低沉的笑语
“水是个变态对不对?”
我抽泣着,沉醉在他宠溺的回眸,抛弃羞耻心,不断点头迎合他的话。
我多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即使他变了样子,他依旧是吴舟,依旧是我的爱人。
“吴舟,我好想你。”
我紧紧搂着他,向他哭诉我的思念。
他的黑发好像有些长了,垂在我脸侧,庞大沉重的身体撑在我上方。
“变态水。”
他这样说了一句,之后与我十指相扣。
他剥夺我的呼吸,把我固定在一处,不断掠夺。
我昏昏沉沉,在梦里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最后我陷入沉睡。
昏迷前,我感到他的脸在我腿上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猫儿那样,我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水,在现实中见吧。”
一阵下坠感袭来,我明白梦要醒来,我想和他解释现实里空荡荡,没有他的存在,但我只是嗫嚅了几下嘴唇,没发出声音。
我又醒了。
这次,没有害怕,我只是平静地坐起身,梦中的遭遇让我的双腿即使在现实中也颤抖不堪,我感到身体异样的酸痛,是那场亵渎死者的梦导致的。
我把他上遗照抱紧怀里,喃喃自语
“现实中见。”
我有些感慨,感慨于我为了安慰自己所编造出来的混乱的梦境。
我再次想到。
“不能再这样了”
可我又不免心生杂念,说不定是他给我托梦,告诉我让我专注于现实,不要总是怀念他。
我在努力了,我抚摸装着他的盒子,似乎又看到了,在我泄气时给我肩膀依靠的他,我委屈地和他抱怨,我已经够努力了。
我竭力劝说自己,我不能去找他,因为我是他残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