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1 ...
-
第一章
1
多达十几种的鸟儿在演唱,叽叽又喳喳,宛若竟唱一般地浅唱低吟。一串急促尖锐的鸟叫陡然响来,像是发出这样的喝叫:别赖床,起来晒你的尿布。
冬天的被窝真好,好在暖和得让一个人可以自己跟自己百般缠绵,好在能让大部分人附同这一借口,赖着不起床。自从我考上研究生后,我就发誓要战胜赖床这一恶习,发的誓多了,也就无所谓赖不赖了,今天,我就赖上了,我有享受难得寒假的理由。
我赖着,鸟儿赌气地叫,竟然叫出一个大合唱,高中低音齐全。屈子曰:“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鸟儿啊,你们唱的虽然好听,但你们却像是屈原说急于奔走钻营争权夺利的象征,而这些不是我想所追求的东西,我躺着舒服就行。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对一个年轻女孩子眷恋被窝的心毫无疼惜、体恤之情,我只能欠身拿电话、接电话:“菲菲。”
“文馨,你要迟到,你要迟到,你要迟到!”然后手机又响起“嘟嘟”的声音。
今天菲菲要主持雎鸠社增补理事会议,她知道我有日上三竿懒伸腰的好习惯,所以提前友情提醒,但她今天居然连“重要的话说三遍”这一惯用的催命符给省略了。
夏菲是我南京大学新闻系的同班同学,也是同乡。大学毕业后,我俩都返回家乡南通。菲菲在南通日报社当了一名编辑,我则是考上了南通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她是就业,我是就学。
半年前,菲菲和她的未婚女同事樊娴记者发起一个笔友会,起名“雎鸠社”,让我参加。
所谓笔友会,就是一群缺乏文学创作训练的文学青年,以文学为借口糊弄个人感情和寄托的游戏,我不擅长更不愿意和很多陌生人打交道,借口说要修改论文,没时间参与。
菲菲正值招兵买马的创业时刻,对我死缠硬磨,我于是只好又找了一个借口:“你们搞的不是笔友会,这是婚姻介绍所。”
菲菲的性格和我互补,她外向,我内向,外向的女孩子对内向的我找出来的借口,却是表达出无限的愤慨,愤慨之余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最后我还是参加了雎鸠社,因为菲菲不仅有威逼的手段,她还有利诱的策略,她买了那条我俩一起逛街三次、而我三次都在橱窗外驻足欣赏的裙子送给了我。
投桃报李,我买了一支名牌口红送给了她,菲菲窃窃地笑:“我俩互送的礼物,都是去婚姻介绍所用得着的。”
我打开空调,让室内的温度提高一点,好让我眷恋被窝的身体能够接受南方的湿冷。温度高点了,我去冲个热水澡,我的卧室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间。
当年爸爸妈妈的单位,给我家分配的房子是平房,1999年中国的房地产平地一声雷,冲击得南通房产商把我家的平房也给拆了,本该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和一小套门面房,爸爸说,我不需一铺旺十代,我要给我将来的外孙留个房间,换了一套一楼的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好在装修的时候,能给他们、我的卧室分别单隔出小卫生间来。
冲完澡,穿戴好,我去照镜子,女孩子出门要照镜子,那样才能看得清自己。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子叫薛文馨,镜子外是我。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分不清哪个更真实,因为我心头有治愈不了的慢性痛楚,我每照一次镜子,心里的痛症就开始发作。
而我又不得不常常要去笑,这不,我现在就要冲镜子里微笑,我要检查检查笑的时候眉毛状态,还要看看嘴角咧开和露出来牙齿的尺度,眉梢张的太大会显得轻浮,嘴角咧的过开有失稳重,牙齿齐露又有亏矜持。
女人要矜持点。是个人,都该矜持的,不矜持的人都有非分之想。
我连续三次检查自己的微笑,检查完毕,我对我的练习还算满意。薛文馨这个受过伤的女孩子,今天应该可以圆满执行笑不由衷的任务了。
走出卧室,爸爸照例坐在客厅边角的书桌前看书,边看边做记录,这几年来他只看一册书:《周易》。爸爸说他要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薛家在民国时,是无锡的书香世家,高祖是晚清进士,曾祖是黄埔军校六期生,祖父曾留学于英国,学成归来当年恰逢新中国成立,次年爸爸出生。爸爸家学渊源,幼工四书五经,兼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所以我从小到大基本没学过语文和英语。
爸爸高中时,□□爆发,无书可读的爸爸响应当时时髦的上山下乡,来到了南通唐家闸插队,因为爸爸的文化水平明显高于其他知青,插队的大队安排爸爸当了会计,后被公社纺织厂看中,又被安排在纺织厂当会计。一个满腹诗书的青年,却当了四十多年的会计,退休了的爸爸便立志要找回激荡青春。
妈妈照例在厨房忙碌,餐桌上已摆有一碟渍黄瓜丝、一碟乳腐、一碟凉拌鸡毛菜、一碟切开了的咸鸭蛋,我的肚子呼应着弥漫客厅的芝麻香油味。
“爸爸、妈妈,早。”
妈妈讶然回望:“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爸爸头也不抬:“吾家有女早长成。再说,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女儿?”
人过留名,也留行。我的懒觉功夫,用爸爸的话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爸爸妈妈一唱一和的揶揄,让我备受温暖,这个世上,也只有爸爸妈妈的才能给我完整的、不掺假的爱。爱,我们何尝能够轻易得到?
我走进厨房:“妈,让我帮您吧。”
妈妈搅动着电饭煲里的粥,看着我,不老的酒窝笑意满盈:“等着吃早饭吧。”
妈妈在上海出生,却也算是标准的南通人,外公、外婆是南通人。听妈妈说,外公是音乐天才,中国的传统乐器无一不精,尤其拉得一手好二胡、京胡。外婆也能拉得一手好胡琴。外公年轻时追随麒麟童周信芳先生,成为周先生的专职琴师,和外婆就职于上海京剧院。
妈妈比爸爸小五岁,当年同样无课可上的她,也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也在唐家闸插队,后来碰上改革开放,唐家闸的纺织厂整合,恢复了民国时张謇先生创建的大生纺织厂名称,妈妈自幼跟外公、外婆学的胡琴技艺派上了用途,被大生纺织厂选中进入厂文艺队,和爸爸成了同厂不同工的同事。
妈妈招呼我端粥碗,叫爸爸吃早饭:“余学,别看书了,难得有和女儿一起吃早饭的机会,你要珍惜。”
爸爸叫薛余力,源于《论语·学而篇》里的“行有余力”。爸爸字余学,是曾祖赐字。妈妈跟爸爸学得好古,以爸爸的字为称呼。
祖父博学,更好学,希望自己的长子长大后也要勤于学,“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儿子行辈“余”,所以起名“余力”。祖母反对,说“余力”这个名字涩口,祖父就用英文给儿子起了一大堆英文名字,祖母只得投降,祖母虽说也是识文断字的新青年,但没留过学。
爸爸起身,笑道:“百年明日能几何?吾儿长聚早餐时。”
每当爸爸妈妈奚落我的时候,我心中的一团暖意就会如同蔓藤那样迅速蔓延,二十四岁的我还是爸爸妈妈的心头宝。
自小到大,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爸爸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只有妈妈在辅导我做家庭作业的时候,因为我的调皮斥责过我。
我的家里,永远是春天,我只听过别人的爸爸妈妈吵过架,而我的爸爸妈妈数十年如一日地相敬如宾。
桌上的黄瓜丝是爸妈自己炝的,脆甜香浓。咸鸭蛋也是爸妈自己腌的,金黄的蛋黄让我怀疑这是一只年富力强的公鸭生的。乳腐是通州区石港镇的正宗新中乳腐,凉拌的鸡毛菜烫得鲜嫩正好。
爸爸给我夹来一块咸鸭蛋,问妈妈:“琴侯,猜猜,我们的女儿今天有什么重要活动?”
南通方言,长辈或相亲的平辈喊人小名,都会在后面加一个“侯”字。外公、外婆精于胡琴,外公姓单,所以妈妈大名叫单琴,小名叫“琴侯”。爸爸来南通四十年有余,其它南通方言一句没学会,但和妈妈结婚后,“琴侯”这一称呼,学得却是字正腔圆。
妈妈喝一口粥,粥是大米、小米混在一起做的二米粥,香甜可口。喝完粥,妈妈抬起头,眉梢的笑意如风掠过:“不用猜,反正不是和男朋友约会,我们的文馨没学会谈恋爱。”
妈妈今年57了,瘦削的脸上几无岁月的痕迹,仅有的几根白发映衬乌发的亮滑,黛眉如月牙儿那般俏丽,笑的时候,依然有少女才有的酒窝,妈妈真的不老。
妈妈在三十三岁那年,才生的我,爸爸妈妈是晚婚晚育,大概不想我也晚婚晚育吧?妈妈的笑,妈妈眉目间毫不掩饰的宠溺和期望,让我心中突起一丝迷惘。
妈妈啊,女儿谈过恋爱,只是不能、也不敢告诉您和爸爸,女儿已经长大了,心里已经有了悲剧的印痕,女儿心里已能藏得住生命的隐忍和凄苦。
我说:“妈,我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婚姻介绍所,是不得不谈恋爱的地方。”
爸爸大笑:“又要去参加笔会了?这种聚会,既能锻炼文笔,又能洞察人性,算得上是一种生活体验。去吧。”
爸爸身材中等,鬓角白发过半,粗眉阔鼻,因为生性特别豁达,滋养得面色红润无皱纹。爸爸是无锡薛家的长子长孙,自小就被曾祖、祖父寄予厚望,他在17岁离开无锡到南通之前,受到曾祖、祖父、学校三重教育,骨子里还是世家子弟。
爸爸从来不会去负面评价任何一个人,甚至在我小时候,给我讲历史人物隋炀帝杨广,用的评语都是“此人雄才大略,可惜后半生耽于玩乐,一生功业毁于一旦”。
爸爸常教育我的话是:“不求人前放光彩,只求坦荡不违心。”我把爸爸的教导,当作我的座右铭,不争、不抢、不求、不媚、不欺,小小年龄俨然活成老太太的阔淡无形。
“爸,今天是增补理事,菲菲最有本事,非逼着我参与不可。”我愿意和爸爸妈妈提到菲菲和她的雎鸠社。
爸爸点头:“这是好事,可以给自己一个团队合作的锻炼机会,同时也需多倾听别人的观点和倾向。别忘了我给你起名字的初衷。”
我说,是,记得。
我出生之前,爸爸妈妈就开始讨论我的名字。某一天,爸爸在南通文庙旧书摊淘到一册1936年版的《文心雕龙》,《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专著,论文学创作之道,说文学批评原则,爸爸认为他的孩子应有创作自己生活的能力,并能掌握批评生活的原则和尺度。
因我这一代是“文”字辈,爸爸和妈妈商量,用“文心”的谐音字给孩子起名,如果是男孩,取名为“薛文昕”,如果是女孩,就取名“薛文馨”,妈妈同意,我还没出生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吃完饭,我洗碗。在我家,做饭、洗碗是随机性的,没有专职人员。妈妈好洁净,我也随了她,但我今天要早点出门,懒得去系围裙,一不小心被污水溅到衣袖上,懊悔得我好一通擦拭。
我想,衣服有污点可以擦干净,人有了污点还能不能洗得干净?不想了吧,想多了心里就会有阵痛。
早点去吧,给菲菲省点电话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