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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驿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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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不是陆家人,在便没继续在陆府停留的必要,确认陆纪名病愈后,韦焱便让崔迟安排返京。
丁队一共跟来过来九个人,韦焱留了两人继续调查海寇行踪。因为来时海上遇险,这次韦焱决定全程走陆路,
离开明州前,陆纪名自然要与许辞风告别。
许辞风知道了陆家发生的一切,见到陆纪名后就忍不住抱着他哭。
“好了,没什么好哭的,我现在也是一身轻了。”陆纪名怕许辞风动了胎气,并没有将自己的痛苦与纠结和盘托出。
但许辞风与陆纪名一同长大,深知对陆纪名而言陆家意味着什么:“我不信,你定然是难过的。”
“都过去了。”陆纪名说,“等我侄儿出生了,你要带他去京城找我。”
“自然。”许辞风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陆纪名这样说立刻破涕为笑,“你可要准备好见面礼。”
陆纪名笑着说一定准备个稀世珍宝来做见面礼。
许辞风拽着陆纪名的衣袖,小声说:“纪名,你以后不回明州了,可不能忘了我。”
陆纪名长开手臂,紧紧抱了许辞风一下:“明州有你在,我迟早还是会回来看你的。”
许辞风得了许诺,终于不哭了,陆纪名让他先走,他也不愿意,非得看着陆纪名坐上马车方才离开。
出了明州城,韦焱开口道:“你若是真舍不得他,回京后我可以在少府监找个差事,让他过来陪你。”
陆纪名拒绝道:“辞风生性不爱拘束,官场利益纠葛最是磋磨人,还是算了。”
他怕韦焱被拒了好意不自在,又补充道:“他在明州本就不缺钱财,如今又有殿下庇护,逍遥自在岂是旁人能比?换成我,我也不想去天子脚下看人眼色。”
韦焱笑笑:“绪平你这样一个向来规矩的人,竟然还能交到不爱拘束的朋友,倒是出乎意料。”
陆纪名说:“正是我自知做不了辞风那样的人,才更加羡慕,愿意同他亲近。”这话像是在说许辞风,也像在说韦焱,陆纪名嘴角噙笑,心说谁知道呢。
韦焱看着心疼,握住陆纪名的手说:“往后你想做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做。”
一路马车比舟楫慢上许多,故而回京比离开时还多费了一日。
眼瞧着夜色将至,一行人停在驿馆歇息,明日破晓赶路,估摸着天黑前就能抵达汴京。
下了马车陆纪名才觉得此处熟悉,直到进了客房后才如遭雷击。
这是前世他生下阿栾的地方。
那时陆纪名已经被韦焱放出宫,回到翰林院继续当差。陆纪名离宫前就已怀了阿栾,为了不被韦焱发觉,日日出门前用白绫缠腹。
如此瞒到即将临盆,陆纪名身子实在遭受不住,便告假在府中养胎,却不料陆父突然去世。
陆纪名离京奔丧,他本就身子虚弱,加之马车颠簸,离京后不久便开始腹痛,强撑着到了这座驿馆。
那晚恰巧是除夕,又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根本寻不到大夫。陆纪名支开了随行的下人,进了客房,整个人几乎是摔在了床榻上。
腹中胎儿尚未入盆,却急急破了水,陆纪名本就体虚得厉害,没能好好养过一天胎,又是初产,孩子迟迟没有动静。
深夜寂静,陆纪名不愿发出声音,只能咬着衣袖,趴跪在床榻上。
他紧抓床帐,疼得头脑发昏,一闭眼都是韦焱。那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后悔瞬间,后悔抛下韦焱回乡,后悔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但与之后的岔路不同,那时他仍有回头路,但他只是后悔,却没有真正转身。
一夜煎熬,宁嘉闯进来的时候,陆纪名已经彻底没有了起身的力气。
他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明明是寒冬腊月,却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整张床褥全都是已经干涸的血水。
他甚至不知道宁嘉是何时进来的,如果知道,定然不会让宁嘉近身。他的自尊心不许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更何况宁嘉还只是个半大小孩。
宁嘉吓得跑了出去,独自到最近的村子,将村中大夫半拖拽半威胁地拉回驿馆,才救下了陆纪名和陆栾的性命。
而今陆纪名毫无征兆地回到了这里,发觉客房内陈设熟悉得惊人,这才意识到阿栾便是在自己面前这张床上出生的。
前世这座驿馆在陆纪名三年守丧期满回京时就已拆除重建,故而陆纪名刚下马车时并未认出。
但这间屋子,那痛苦折磨的一夜,陆纪名怕是永生永世都忘不掉。
陆纪名站在床榻边,弯身摸向床板。
被褥是整洁干净的,并未染上血渍,方才眼前的那场煎熬,是二十多年前,亦是两年后才会发生……陆纪名清醒过来,明明已经不会再发生。
陆纪名仍然记得自己抱着刚出生的阿栾时的样子。他一生没有对韦焱说过爱,于是将那份本不该存在更无法言说的感情悉数给了阿栾。
陆纪名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阿栾,后来那些眼瞧着韦焱子孙满堂的日子,究竟应该怎么熬过。
想到此处,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忽地涌上心头,陆纪名伏在床榻上,环抱住枕头。
当初为什么会和韦焱走到那种地步?或许是即将得到,所以开始企求更多,单是想到前世自己亲手推开了韦焱,想到韦焱与旁人白头偕老,陆纪名就觉得肝肠寸断。
他恨自己的狠心与决绝,年轻的自己是那样坚定不移,永远不愿回头。
“绪平,要下去吃些东西吗?”韦焱声音从身后传来,陆纪名才如梦方醒,慌张起身。
这座驿馆本就老旧,往来客人不多,房间充足,每个人都能单独分到一间房。韦焱房间就在陆纪名隔壁,他刚收拾完行李,便过来了陆纪名这边。
陆纪名下意识去擦脸上的泪,却发现根本没有流下来。前几日的伤痛似乎暂时让他的眼泪都流尽了。也或许正因如此,他心里才觉得如此难过。
“殿下,我这会不饿,殿下先去用吧。”陆纪名说。韦焱便带着崔迟下了楼。
看着韦焱离开的背影,陆纪名鬼使神差地起身,跑到门前,想抓住韦焱的衣袖。但他迟了一步,韦焱已经走到了楼梯的转角。
陆纪名怅然若失地看着消失在楼梯下的韦焱。他坐回房内,不断告诫自己清醒一些。现在是兆和七年,一切都已经改变,他脑海中的未来不会再发生。
确认自己已经不会再失态,陆纪名再次起身想要下楼用膳,却看见了韦焱和他身后端着托盘的崔迟。
陆纪名眨了几下眼,觉得像是幻觉。
“底下这会儿人多,吵得难受,我就让崔迟端上来了,绪平,我们一起吃吧。”韦焱笑着坐在了陆纪名房间里,看着崔迟把饭菜摆好。
陆纪名没推辞,坐到韦焱对面。
驿馆的饭菜色香味俱无,只是能充饥罢了,韦焱吃不惯,夹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朝陆纪名问道:“绪平,这里是不是哪里不妥?”
陆纪名看向韦焱,露出了几分诧异神色。他自认为在人前掩饰得极好,除了极度脆弱的时候外,几乎能把心底的所有想法都很好地掩盖在笑意之下。韦焱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并无不妥,殿下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陆纪名说。
“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韦焱说,“是因为即将回京,在紧张吗?”
陆纪名摇头:“没有的事,我与殿下都这般熟识了,怎么会紧张呢?”
韦焱挑眉:“那是因为什么?”
陆纪名再次摇头,吃光了盘子里剩下的菜,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看向那张整洁的床铺,笑道:“没有的事,或许只是路上累了,没有睡好。”
不知为何,韦焱出现在他眼前,方才还无比真实的痛苦与不甘陡然间就一扫而空了。
韦焱半信半疑。
看陆纪名的神色,他觉得陆纪名应当是有事瞒着他,但应该也不是太大的事,因为宁嘉和陆关关这几天几乎没有单独跟他接触过,陆纪名不可能在策划逃婚。
只要不是逃婚,其他的事都算不上大事。
“眼瞧着婚期越来越近,三书六礼半点儿没开始。明天回到京城,你准要被礼部烦死。”韦焱说。
陆纪名笑笑:“说到底还是礼部要操心,我做不了什么。”
提起成婚,陆纪名想起陆关关,不由朝韦焱多问道:“我若去了东宫,嘉儿好说,关关该如何是好?”
陆关关到底是个成年男子,呆在宫里不是个事。
“无妨。”韦焱说,“你用惯了他,先留着,等过几年你在宫里习惯了,不缺人手,再将他放出去也是一样。”
“但宫里的规矩……”
“绪平,你放心。”韦焱说,“我说过,你既入了东宫,我敬你护你,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我还做什么储君?”
陆纪名朝韦焱道了谢。韦焱见他用完了膳,便叫崔迟进来收拾。崔迟收拾妥当后,韦焱瞧着天色也晚,便说打算起身回屋。
脚步还没迈出去,陆纪名忽然开口:“殿下!”
韦焱转身:“怎么了绪平?”
陆纪名脸上一红,磕绊地说道:“殿下,今晚,能不能……能不能在这里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