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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老婆工作的日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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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里的景致还没能摆脱掉去年的冷寂,楼外的铁楼梯上冻着一层泼水似的冰,林楚陶绕开它,继续往上走。学生大多穿梭在楼内,教室相连,最后一排靠着的墙壁只有薄薄一面,隔壁的教师用粉笔画图,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歇了一会儿,转头朝下望,三两个染好头发的女学生并排走着,装束不像在二月里。“老师,您怎么从这儿走?”往上看去三四阶的位置,是两个穿着单衣的青年,他们听过中文系有位年纪轻轻的老师,似乎也选修过他的课。一人忙着藏烟,林楚陶认出来是最近才时兴的香烟牌子,味道如同火烧,直接往肺里投进去一颗滚着焦烟的碳球。“老师,我们帮您吧。”他们利索地下来,接过林楚陶的包,两个人仿佛不愿看到沉默一般,簇拥着他上楼,一句话说完,下一句就要紧锣密鼓地跟上。“少抽烟,实在有瘾可以去试试万陆,味道没那么呛。”林楚陶谢过,又补充了一句。拿烟的那人顿时换了神色,好像遇见知己,也不顾狼狈,兴致热烈地说:“没想到老师您也抽烟。”他说完觉得不合时宜,讪讪地低下头去。“总有烦心的时候。”林楚陶说道,和他们道过谢,走去自己的教室。只有不到三十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各处,前排都是生面孔,聚精会神地等他开口。
“今天讲国立史。”
“老师,不讲文学吗?”一人插话道。
“不讲,总要先知道笔是怎么来的,才能学笔能写出来什么。”林楚陶平铺直叙地说道。他没有恼怒,自己站在讲台上,大部分时间只顾着教案,声音又轻,像无根的水,台下的学生恹恹欲睡,到了期末只好握着笔狂写一气,林楚陶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们判卷子。
“那我选这个课干什么?”那人气鼓鼓地站起来,邻座的女生皱眉,呵斥他不尊重人。“本来就是,我要学罗塞的作品怎么分析,不是来听他讲国立史的。”他看向林楚陶,声音能让路过的教师也来瞧一出学生质问老师的热闹。“老师,您看过罗塞吗?罗塞.罗斯。”后面的学生无动于衷,照旧趴在桌上白日里做梦,他们有几人被吵醒,不满地看向那个多事的人。林楚陶扫了一眼,竟还从这几个重修了两次的老面孔眼里看出对自己的满意,不免发笑。
“我看过。”他合上教案,走下讲台,拉过门口的一把椅子,慢条斯理地坐上去。“不讲国立史了,讲罗塞,以后你们有什么想听的,上一节课下课前告诉我,下节课就讲这个。”他等着那个学生继续发问,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教室的窗嵌在墙上三分之一的高处,一大扇整齐的方框窗,油绿色的窗帘垂下来,绒布沾了灰尘,矗立在教室最后,仿佛披上青苔蓑衣的幽灵。日头不好,林楚陶晒不到那几束纤细的光,他起身换个地方,坐定,开始从头讲罗塞。
他从第一卷说起,这部大部头的小说还是他做学生时偷藏在桌下看的,一目十行,囫囵吞枣地看,万幸现在还能从那堆白纸黑字里翻出来,吹走上面的灰,等它光鲜亮丽一点,继续用。
睡着的学生从臂弯里抬起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言而喻,平时最能催眠的教师一反常态,和那个好事徒一起打搅他们的清梦。罗塞.罗斯的大名他们从没听过,发下来的书两个指节那么厚,早就被垫到麻将桌下,泼上了茶和煲好的汤。文学性的东西不比几圈麻将下来夺人眼球,抽惯了范芙苓小姐再去认命一般吸万陆,换成是林楚陶,他也做不来。但罗塞是情种,居无定所的作家,他的桃色新闻比报纸上刊登的那几个老人家的夕阳恋要有趣得多,林楚陶注意到一个比他还要高出一头的学生走下来,揉着眼睛坐到了第二排中间。
起先不满的人也看着他,还会竖起手指,示意几个咋舌的学生噤声。林楚陶讲完前三部,也到了下课的时间,他口渴,咳嗦了几声,淤积在嗓子里的废燥等着他咽一口水。
“老师,真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中文系讲课一贯都是先讲国立史的。”女生呛他,抱着书想让林楚陶再说一遍扉页上的句子。
他咽下去,把气顺平,先说了句没事,接着低下头,指尖点在女生做的批注旁。
“你是外文系的学生吗?能看懂原著?”
“是,我来旁听的。”女生点头,短发上别着一枚做成鸟羽形状的卡子。书里夹着书签,她找到一枚,指着上面用钢笔写好的注释说道:“我是外文系一年级的学生,专修文学,翻译还不算精通。”
“那你也很厉害了啊,罗塞.罗斯的原著国内都没几个翻译好的。”
“你还没走?”
其余人在响铃的瞬间鱼贯而出,这间教室空下来,女生转过头,惊异地看着那个学生。
“我也想继续听。”他不自然地整理领子,浆洗过的衣服总要更笔挺一些,穿在身上支撑起精神气来,但也束手束脚,这人臂膀处被勒着,手腕的扣子干脆大咧咧地松开,露出一截晒过的小臂。“老师,真对不住,我太心急了。”他慌忙道歉,像没听见林楚陶说过的那句没事。“我叫陈钰嵘,去年休学了,今年才来报道。”他说完,站在一旁的女生接上,“老师,我叫柳乔,下学期还能选您的课吗?”
“恐怕不行。”林楚陶默念了几遍他们的名字,略有歉意地说。他应该活不到楼梯上的冰化去,工人搬来梯子,在彻底回暖之前把窗帘拆下来,洗净再挂回去,更遑论下学期。“这学期的课是我自己申请的,下学期恐怕要循规蹈矩地讲,先讲国立史,再讲那几部没人乐意啃的导论。”他把教案推到他们面前,继续道:“就是这些,一字一句地讲完,都要到十一月了。”
“怎么这样,那些导论有什么好看的,牵强附会,酸腐得很。”柳乔抗议道,她看着教案上林楚陶的字迹,虽是用钢笔沾了墨水写成的,但写字的人也必定写过几千张毛笔,横竖看过去,都能分辨出墨汁淌在宣纸上的游痕。“老师,您没课了吗?”
“没有了。”林楚陶坐下来,讲台后面放着一张矮凳,教师坐上去,学生就只能看到一个额头,高些的老师沾了光,还能露出一双眼睛来盯紧他们的窃窃私语。他向外坐着,踢到了他放在一旁的包。里面还装着那只保温袋,他把教案放在夹层里,拿出来时也被捂出温度。林楚陶从办公室折返回来,拎着两只干净的碗,要陈钰嵘和柳乔把鸡汤分了吃。他站在门口,听教室里两人正争论。
“罗塞的确是风流浪子,但不能否认他对自由和死亡也有很深的理解。”
“那只是你们男人会这么想,他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对不起他的妻子,可评论家敢说吗,他们不敢,他们只会捡一些无关紧要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证明他的忠贞。可忠贞这东西多可笑,它什么都不是。”
“我在和你谈文学。”
“私认为,你要好好上上国立史,总得要明白是非才能读书吧。”
柳乔扭过头,不再搭理陈钰嵘。
他们的辩论被林楚陶一字不落地听去,他等着两人静默下来,在门板上叩了叩,“很精彩。”两只碗放在讲台上,粉笔灰被圈出两个圆形的湿印子。他分好鸡汤,一人面前推了一碗,接着他们的话题说下去,“‘罗塞坐在那张供桌前,正前方是两杯一模一样的酒,同样的光泽,同样的在光下轻轻晃动着,让他想起他妻子今早涂上的口红’。这是第一卷的原文,我背的没错吧?”
鸡汤还温热着,陈钰嵘端起碗,忙着点头,嘴角上滑下一道溢出的汤。
“没错,老师。”柳乔还矜持地只一直看着,她不去尝,嫌弃地看了一眼陈钰嵘用手背擦去的油花。
“他的确是对不起他的妻子,但他的作品依然流传下来了,两位,倘若换一个时代,罗塞会是什么人?”
“□□犯。”
陈钰嵘瞪了她一眼,反驳道:“艺术家。”
“他会在监狱里写完所有的小说。”林楚陶补充道。他示意这位罗塞的狂热爱好者稍安勿躁,又转头看向柳乔。她年纪在十七岁,瓷白的脸上扑着一层粉,两道细眉是精心勾过的,黛色的炭笔画过去,仿佛仕女图只用淡墨,攒下的朱砂全在画中娴静的女子嘴唇上。柳乔只听几个家里富裕的小姐说过口红的妙处,她也随身装着一只来补气色,但学生还是素面朝天,更能显出青春的不易来,做给家里盼着他们考出名头来的长辈看也好,给期末不留情面的判卷老师看也好,柳乔的口红一次还没用过。她也想妆点,但外文系最是事多,还要兼顾着跑来中文系旁听,每日扑上点粉,已经算挤出时间的乐趣。
“自由重要吗?重要,死亡需要人推敲吗?需要,可哪个作者不是靠着它们发家?只有一个人不需要,时代不需要,时代可以赋予在它身躯中的一切以特殊意义。你们的老师是不是教过时代因他们而伟大?”
两人点头,等着林楚陶能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下文。
“那我要告诉你们,有一个在海港大学教书,既不是教授,也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的老师要告诉你们,这些吸食着文字骨髓的人靠时代才能伟大,就像罗塞,放在如今,早在他动笔前,他就会被警察带走。”
杯子里的水见底,林楚陶起身,打发他们做各自的事情去。柳乔端着碗,进退两难。“喝了吧,家里带来的,我不习惯下午吃东西。”
“师娘手真巧,好贤惠。”陈钰嵘咂咂嘴,意犹未尽地用舌尖在口中摸索着。林楚陶不置可否,他没把邢初遥当家人,连朋友都遥不可及地算不上,只是邢初遥一人的戏,他在其中,勉强吹几声呜呜咽咽的笛子。“谢谢老师。”柳乔笑道,捧着碗出了教室。陈钰嵘没再纠结罗塞是不是十恶不赦的负心汉,和他道别后也离开。这人年前在莱宁留学,腔调里还有改不掉的卷舌和弹音,莱宁一年都在长夏里,难怪他小臂上会有日光烙上去的斑痕。
他也要走,先回了办公室,碗交给他们处置,在并排着十几个铁皮柜子里找到他自己的,插进一把手指长短的钥匙,里面丢着上学期的卷子,他还没能找时间和那几个拿了不及格的学生约谈。第二层是几个摆件,他和邢初遥的合照立在正中,也是圣诞夜拍下来的,背后还有一圈一圈的彩灯。他要找的东西放在了最里,是一个不起眼的盒子,不过巴掌大,表面生了锈,四角也被拳头砸出坑洼。这是他还能留下的,为数不多关乎他母亲的东西。
林楚陶把盒子放进包里,对家里他只说出来和朋友一起租房住,没提是哪位肯让他拖累的好心人,林父进来忙着应酬和地皮,潦草地挂了电话,过了两三月,才寄来一封十行的家书,大意是让他不要轻易回来,不要讨林夫人心烦。林楚陶照做,信也没回,只打了电报过去,内容是知道了。
他坐在校里的长凳上,水洼被吹皱,倒映在浅浅的一方镜子里,林楚陶才注意到放晴了。盒子里是两张一寸照片,黑色的底,衬出女人两枚精明的眼睛,像袖口上水滴形的钻石,频频闪烁着。她好比一对袖扣,不像挂在脖颈里,贴着皮肉的,养尊处优的项链,一条最平平无奇的红绳拴上玉观音,也摇身一变成了佛器,要日夜虔诚地焚香。林楚陶对她的记忆近乎于空白了,只记得她身上有好闻的花香气,甜丝丝的,像冰糖里包着一簇黄蕊粉瓣的桃花。这些印象也本该消沉,可他生不逢时一般想起来了,在十六岁被林夫人刺了一刀,雨夜里出逃,连行李都全落在那个被烧掉的房间中。林楚陶是那个要害死她的女人的孩子,林夫人气急,往日情分统统不顾,嘴里斥骂着要他偿命,那把刀昨日还给他削过苹果,可见是急火攻心,用一把剜不下肉的刀,让林楚陶狼狈不堪地逃出去。或许她还念着他叫过的无数次母亲,没能下死手,往心口的位置插。
盒子里的东西一一翻看过,邢初遥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等他收起来,再彬彬有礼地过去。
“回家吧?”
“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