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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登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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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仪宗?彭宗主今年怎么没有来?”
“听闻彭宗主年前身体染恙,来不了了。”
“我倒是听到一些别的……据说彭宗主和程宗主不知何时生了嫌隙,身体只是托词……”
“慎言!他们二人向来交好,关系明明不错……”
恰在这时,程杰书姗姗来迟,人未至声先到,嗓音里堆笑,却像是裹了蜜的刀子:“我还当是哪位大驾光临,原来是贺贤侄……”
他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拍贺振翎的肩,可手指还未触及衣料,吟瑜喉咙里便滚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狐尾上的火焰“嗤”地窜高半寸。
程杰书讪讪地收回手,却没有退开:“贺贤侄好大的派头!竟能让有苏首领、七尾狐妖亲自送来春宴,还护主护得这般紧?”
他刻意咬重“七尾”二字,目光扫过众人,见在场所有人皆是神色各异,才满意地继续:“只是……”
他拖长音调,故作疑惑地问:“奇了怪了,我程某人怎么从未听说有苏首领竟是七尾?有苏狐族对外宣称的,明明一直是六尾啊。”
殿前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人们的眼神在吟瑜与贺振翎之间来回游移。如今人妖两族的平衡本就脆弱,而吟瑜这多出来的一条狐尾,不亚于在紧绷的弦上再添千斤。
“七尾?”贺振翎的语气平和,却让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集中了注意力,“程宗主,虹霓宗北面那条狐尾不算了吗?”
程杰书意味深长地说:“算上可就是八尾了,他距登仙仅有一步之遥。”
“仙”这个字让人群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有苏地处北境,过去就是一片人人避之不及的荒芜之地。多少年来,除妖师们只有接到除妖任务时才会勉强踏足。
直到吟瑜盘踞北境,狐尾扫过之处,作乱的妖怪全部销声匿迹。人们慢慢习惯了不再有村庄被妖怪侵扰的消息传来,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太平。
而人们在享受这份理所当然的太平的同时,却从未放下对吟瑜的戒备。以程杰书为首的除妖师不仅密切关注吟瑜的一举一动,还试图推演出吟瑜的劫期,好趁他渡劫虚弱之时行盗尾一事。
贺振翎将众人的神色收归眼底,心中泛起一丝悲凉。吟瑜这般苦心经营又是何必呢?不会有人记得是谁带来了这份太平,他们只会在意——看啊,我们即便这般严防死守,还是让这只狡猾的红狐狸钻了空子。他瞒了我们两条狐尾,马上就要登仙了。
吟瑜敏锐地捕捉到贺振翎眼中的黯然,轻声安慰他:“你别多想,我做这些本就不是为了他们。我身为苏的首领,不过是想给天下狐妖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
可这番话却让贺振翎心头更沉了。吟瑜这些年的努力,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否则他大可以窝在有苏潜心修炼,这样还省了不少麻烦。
但他偏要蹚这趟浑水。不仅如此,他还为了助力贺振翎成仙,送出自己一条狐尾,放弃自己的仙缘。
一想到这里,贺振翎的胸口一阵发闷。他甚至闪过想从程杰书手中硬抢来那条狐尾,再把自己手上这枚红镯子归还吟瑜,和他一走了之,甩开这帮人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他掐灭了。一走了之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因为春岸尚困在程杰书的手里,他和吟瑜都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更何况,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贺振翎也清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问题的根源既不是吟瑜那几条瞒而不报的狐尾,也不是程杰书的强盗行径,而是人们对妖怪根深蒂固的偏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这份戒心不除,今日他们阻拦吟瑜成仙,明日也可以换成其他妖怪。
而偏见这种东西很难解决,吟瑜之所以助力贺振翎成仙,想来除了一片真心外,或许也暗含这方面的考量。
贺振翎压下心底的情绪,朝吟瑜笑了笑,随即不疾不徐开口:“诸位常说天道酬勤。可如今有苏首领勤修苦练,眼看就要证得仙道,怎么落在你们眼里,反倒成了罪过?”
“我们都知道,登仙路上不分人妖,只问本心。有苏首领既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又镇守有苏多年,护得一方太平,”他提了提嘴角,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你们阻他成仙,究竟是怕妖怪得道,还是……怕承认自己不如妖怪?”
不待程杰书开口,底下就已经有人涨红了脸跳出来:“胡说八道!人怎么可能惧怕妖怪!我们除妖师斩妖除魔已有数百载的光景,何曾畏惧过?”
“不曾畏惧?”熊升树看向程杰书,“那为何程宗主非要扣押那只与我一同来到虹霓宗的白狐?
扣押?不知情的众人又将视线聚焦在程杰书身上。
“那只白狐是我的结契妖怪。不用我说,大家也应该看出来了,她不过仅有一尾,连化形都是勉勉强强的水平,比那些未化妖的狐狸强不了多少,否则我也不敢带她参加春宴,”熊升树质问,“莫非程宗主是怕了有苏首领,所以想抓只狐妖当护身符?”
御灵门和其代表的结契法术在除妖门派中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再加上熊升树因自身的性格因素,在年轻一辈除妖师中颇有影响力。所以综合各方面利益考虑,程杰书目前不能与熊升树过不去:“熊少侠此言差矣。我实在不知那只白狐是熊少侠的结契灵兽。”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虹霓宗各处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担心她一时不慎,触了虹霓宗的法阵受伤,出于职责所在才出手相护。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熊少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他又安抚道:“既然这白狐肯与熊少侠立契约,足以说明其心向善,对人没有恶意。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忍心拿她当护身符呢?”
“照程宗主这说法,立了契约的妖怪就无害?那您为何执意与有苏首领过不去?”贺振翎话音落下,吟瑜狐尾处显现出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在暮色中流转生辉。
程杰书脸色骤变:“你们……”
这不可能——他和高康安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不通为何贺振翎和吟瑜的契约法术居然会重新亮起。他们怎么恢复四年前的那段记忆了?可那不是吟瑜当年自断一条狐尾换来的吗?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程杰书的心头:只能是吟瑜四年前那条狐尾回来了。
他顾不得维持一宗之主的仪态,眼中寒光乍现,甩出袖中暗藏的短刃暴起,直冲吟瑜而去。他这一击来得又快又狠,连站在最近的贺振翎都来不及阻拦。
“程宗主!”不知内情的人们惊呼四起。
程杰书置若罔闻。他清楚得很,虽然自己年前再度抢下吟瑜新修炼的狐尾,但这次没有贺振翎这个软肋,吟瑜绝不会主动放弃了。而虹霓宗北面的阵法根本护不住那条狐尾,凭吟瑜的实力,拿到手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所以他原计划以春岸威胁吟瑜,可谁知……四年前那条狐尾竟然不知从哪里凭空冒出来了。
里里外外就这几条狐尾,程杰书不可能数不明白。待吟瑜夺回自己藏起来的这条,那他岂不是九尾狐妖了?
程杰书鬓角渗出冷汗,耳边仿佛响起飘渺的钟声。犹记得幼时读过的典籍:仙钟九响,便是下一任仙家将至之兆。
到时候九尾红狐现世,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程杰书!
吟瑜狐尾一展,正欲迎击。却见程杰书身形在半空迅猛一转。他料到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及吟瑜,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他干脆晃了个虚招,真正的目标是一旁的贺振翎!
“小心!”熊升树暴喝出声。
吟瑜的瞳孔骤缩成两条细线。倒映着程杰书指间那柄短刃——刃尖离贺振翎的咽喉已不足三寸,再往前便能刺破他的肌肤。
吟瑜探出去的利爪只得收了回来,他此时的任何行动都极有可能波及到贺振翎。
就在刃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天边骤然掠过一道流光,精准击飞了那柄短刃。
金属坠地的脆响中,一道清越嗓音自云端传来:“哎呀呀,还好我到的及时!”
众人仰首望去,只见牧方海乘着白鹤翩然而降,广袖在风中翻飞如云。他轻巧落地,目光扫过程杰书惊愕的面容,唇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局势在这一刻陡然逆转。
“师父!”熊升树就像是见到救星一般,他之前从未觉得这个整天神神叨叨的师父如此可靠过。
在场众人皆是神色恍惚——牧方海这踏鹤而来的姿态,让他们想起数百年前那位驾鹤登仙的传奇散修。
直到牧方海拍了拍鹤背,那白鹤化作缕缕灵气消散,众人才惊觉这竟是他用灵力凝成的虚影。
“程宗主,”牧方海扫视一圈,“当着这么多同道的面偷袭小辈,未免有失风范吧?”
见偷袭不成,程杰书只得扯出僵硬的笑容:“能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牧道友,也是我虹霓宗今年春宴的荣幸。”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那只已然消散的灵力白鹤。牧方海这等修为,放眼整个除妖门派也找不出几人。
“都欺负到我徒弟头上来了,”牧方海捋着胡须轻笑,“我再藏着掖着,岂不是要让人笑话御灵门无人?”
“牧道友教训得是,”程杰书咬牙拱手,“我这就让人把春岸请过来。”
“我今日不仅是为我的徒弟出头,更是要为不平之事讨个公道,”牧方海指向北面,“程宗主,你扣押狐尾这件事该怎么算?”
程杰书辩解:“那狐尾本就是有苏首领刻意隐瞒之物……”
“归根结底,不就是你对妖怪心存芥蒂吗?”牧方海出言打断,“不仅是他,还包括在场诸位。”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各派除妖师或是低头,或是侧目,无人敢与他对视。
牧方海忽而问道:“你们可知,数百年前那名修士为何能登仙?”
程杰书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因为他天赋卓绝、苦修不辍。”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牧方海缓缓开口,“最关键的是我那老伙计的放弃。”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继续说:“我那老伙计离成仙也很近,最终却甘愿将仙家让给我。妖族能为我们做到如此地步,你又在戒备什么呢?”
全场哑然。
此时的牧方海全然没有平日里那副老顽童的模样,语气严肃到让熊升树竟不敢靠近。他瞪大了眼睛,忙拽住贺振翎的袖子,向好兄弟表达自己的震惊:“我我我、我师父是……”
贺振翎点头:“对。”
“你早就知道了?”熊升树见他面上很是淡定,“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告诉我?”
贺振翎摇了摇头:“你师父自己都没有说,我又怎好越俎代庖?”
熊升树小声嘀咕:“老头子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成了仙昭告天下也不是什么好事,”吟瑜幽幽开口,“你看程杰书不就是个例子吗?这还没成仙呢,他的算盘就已经打上了。”
“牧、牧仙人……”程杰书语无伦次,“我……”
有个别与虹霓宗交好的人替他说话:“牧仙人,程宗主这也是为我们着想……”
“程宗主,我只问你一句,”牧方海抬手制止,目光如炬,“若最终登仙的不是吟瑜,而是贺振翎,你又将如何?“
“你既知道贺振翎的天赋,我也就不多废话了,”他追问,“贺振翎并非你所抵触的妖族,而是你的后辈。待他成仙之时,你还会阻拦他吗?”
“……”程杰书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会的,他当然会阻拦。从与彭九霄决裂那日起,他的目的就变了。他不仅要阻拦吟瑜,还要阻拦贺振翎。因为贺振翎与他不是一路人,将来这名后辈成仙,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答案很明显了,”牧方海叹了一口气,“程杰书,你与彭九霄决裂,不就是因为他看穿了你的真实意图吗?”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诛心:“你口口声声称要为了天下的除妖门派谋福祉,可这福祉到头来究竟谋到了哪里,想必你自己心里要比我清楚。”
众人看向程杰书的眼睛里多了些几分审视与怀疑。程杰书面如死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这时,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叼着卷竹简跑来,狐爪下的蓝焰化作霜花,在青石板上绽开晶莹的冰纹。
春岸将竹简递给牧方海:“这就是那份星象推演图,他当年就是以此推算大人的劫期。”
“没事吧?”熊升树一个箭步冲上前。
“没有,我被困在某处小院,是牧仙人救的我,”春岸解释,“出来后,我和牧仙人兵分两路。我依照探到的记忆找到这份证据,牧仙人则是赶过来救场。”
“我倒也没出什么力,”牧方海笑呵呵道,“是贺小友这把剑很靠谱。”
春岸又说:“我还找到了虹霓宗这些年暗中与各方势力往来的密录,每一笔交易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种种证据在此,场中已无人再倒向程杰书这边。
熊升树怒视程杰书:“行了吧?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是主动交出狐尾,还是我们去拿?”
程杰书哽咽道:“我主动交……”
他摇摇晃晃站直身体,却忽然发现,那柄偷袭未遂的短刃就在自己脚边很近的位置,而贺振翎距自己更是仅仅三尺之遥。
……很近?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俯身抄起短刃,身形如鬼魅般突进——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冥顽不灵。”幸好这次贺振翎有所防备。对潇剑与短刃相撞,迸发出刺目的火花。
程杰书虎口崩裂,短刃脱手飞出,疼痛后知后觉袭来,眼前一阵刺目的白光又让他不得不闭紧双眼。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强光晃了眼睛。
牧方海最先感慨:“天机已至,仙缘当显!”
强光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待众人终于勉强睁眼,只见天际祥云汇聚如浪潮般翻涌,数道金色光柱垂落而下。
贺振翎凌空而立,衣袍无风自动。地面震颤间,无数萤火般的光点自虚空浮现,在这位新晋的仙人周身织就璀璨的光网。
有人失声惊呼:“这、这就是……”
程杰书瘫坐在地,如今大势已去,他眼中最后一丝狠厉也化为灰败。
吟瑜腾空而起,追上贺振翎:“你看吧,我就说你能成仙。”
贺振翎望着自己流转仙光的手掌:“我……”
“走吧,”狐尾轻卷,吟瑜将他托上自己的背脊,“咱俩把那条狐尾拿回来。”
贺振翎笑道:“好。”
人间稚童入睡前,父母为了哄孩子睡觉,总会讲述两个极其催眠的历史故事:
其一曰牧仙人驾鹤登仙,以千年修为换得人间百年太平;
其二曰贺仙君乘狐而去,以八尾流霞化尽人妖万年嫌隙。
前者止干戈,后者泯恩仇,皆成就不世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