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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黑戏 ...

  •   船型的合金建筑表面闪烁五彩的霓虹灯光,陆鬼抬眼看到“青天剧院”四个字的招牌,停下脚步,对门口的机器人道:“我是陆鬼,来找刘老板,刘阿霍。”

      机器人便引着陆鬼来到后门,穿过狭长的廊道,兜兜转转走进一间摆满各种人体彩绘小房间,幽暗的腥气被熏香覆盖住,却依旧突兀得鲜明。

      榻上那肤色黝黑、扎了满脑袋麻花辫的中年男人便是刘阿霍,草草披了件缀满金属饰品的皮大衣,歪斜着身子跪坐,正往茶几上两个杯子里倒茶。

      见陆鬼进来,他直起身,龇开一口黄牙:“原来真是陆老板你呀,我还想着怎么有人也叫‘陆鬼’呢。请坐,请坐!就是不知——陈天让陆老板亲自过来,有何见教啊?”

      陆鬼是陈天的人,大半个戏曲圈都知道。平日里他成日跟在陈天屁股后头,陈天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俨然一个没自己主意的小跟班。不怪刘阿霍瞧他不起。

      陆鬼也不在意,目不斜视地在刘阿霍对面坐下,双腿交叠,更显得身上的西装笔挺修身。

      他脸上挂了笑,语调平和轻缓:“我今天来找刘老板,和陈天无关。是看到青天剧院贴出去的告示,动了心思,想作为角儿来这儿登台唱一出戏。”

      刘阿霍是地下城有名的经纪人,能量不比陈天差多少,早年混黑产,如今出来单干,盘下没人敢接手的青天剧院,正是用人之际。

      手上缺角儿,又谁也不怵,陆鬼敢越过陈天来找他,便是看准了这两点。

      “《向子期访旧悼嵇康》,一个小时能唱完,成就成,不成就算了。”陆鬼点上一根电子烟,送到嘴边碰了碰唇,一副见过世面的老油条做派。

      谈判时得抽烟,用陈天的话说就是,没底气便借一杆烟枪喷云吐雾,对方看不清神情,摸不着路数,虚虚实实就有的好说道了。

      刘阿霍收敛了笑容,眼中多了分审视的意味:“我记得陈天那儿,上台的机会从来没短过陆老板的,不知——”

      陆鬼笑意不减:“这出戏我想唱,想的快疯了,他却不许我唱,我才来找你。”

      “不许你唱?”刘阿霍也点了烟,吹得会客室云蒸雾绕。

      他一边嘬烟嘴,一边捻脖子上缠了一圈的麻花辫捋,眉头夸张地拧了起来:“陈天这人啊确实,管的宽,啥都要攥手里,谁都得听他的。只是这《向子期》听上去是出新戏啊,黑的白的?”

      戏分黑、白、粉三种,黑戏是歌颂自由、讽刺极权的,被联邦明令禁止,逮住了轻则审查,重则当场击毙。

      联邦允许唱的是白戏,要么不讨论任何深刻的东西,要么就歌功颂德;还有一种擦边卖肉的粉戏,充斥性和暴力的元素,联邦同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向子期访旧悼嵇康》这出戏,听名字就知道不是白戏,也不是粉戏;历史戏除了白名单上的那几个,大部分都有隐射,判成黑戏准没错。

      但这戏显然是自编的,还没上文管局最新一期颁布的禁戏单,没报备,也没闹出事来被严打。

      “是黑戏,不过很隐晦。”大功率雾化器喷出呛人的烟气,陆鬼状似陶醉地半眯起眼,从动作到神态都是学陈天的,但比陈天要雅,要烟锁雾迷。

      他叼着烟,抬手触亮腕上的电子移动终端,将戏文投影在空中,又用两指夹下烟杆,唇角含笑:“我自娱自乐玩玩,写完后用AI自查过,查不出问题。哪怕我自己回过头再看,不仔细咂摸字句,也看不出哪里黑。”

      自己玩票唱唱,不以宣传思想为目的,的确不容易被抓;能过AI那关,基本上说明这出戏的内容还算安全;哪怕文管局派真人来突击检查,也能往灰色上面洗。

      寥寥几句话将利害讲清楚,说明这人至少是懂行的,不是那种不谙世事只会搞艺术的角儿,可以深聊下去。

      刘阿霍不由多打量了眼前的青年几眼,笑呵呵道:“陆老板啊,也不瞒你说,我们青天剧院早些年还做过反抗军的大会堂呢,几次严打都不带怕的。管他戏黑不黑,是好戏就能上。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体量——”

      他松开辫子,大拇指和食指癫痫似的摩擦:“往俗里讲,开一场戏赚不到二十万就是亏。陆老板,你是个角儿,我也喜欢你的戏,敬佩你,可我记得你单场戏最多是赚了……”

      “十七万。”陆鬼回答,说话间不小心吸进了口刘阿霍的烟,既辣嗓子也辣鼻腔。

      他略一停顿,将咳嗽压回喉底,口齿清晰:“就在半月前,刘老板应当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

      半月前那场戏,本来是名角魁首林故知要上台的,票钱自然全算在林故知头上。开演前林故知忽然身体不适,陈天才叫陆鬼顶了缺。

      唱的是《钟天师显圣除妖魔》,一共半小时的戏,前十分钟全场喝倒彩,要林老板出来唱,后二十分钟,票友们打赏了十七万。

      “知道,知道。”刘阿霍作恍然大悟状,声音放得更缓,“林故知的票友最挑剔了,能从他们手里挖出赏钱,陆老板是有本事的,假以时日,必红遍地下城啊。只是——我记得‘钟天师’是白戏,以前陆老板似乎从未公开唱过黑戏?”

      “上台前,我私演唱的全是黑戏。”陆鬼放下电子烟,拿起茶盏呷了口茶水,“这场戏我不要分成,不仅不要,你只要让我上台,少赚的钱我自掏腰包照三倍补。”

      “爽快!”刘阿霍拍案,“以前签的那些个角儿扭扭捏捏成不了气候,就是缺陆老板这样的大气!”

      陆鬼只是垂下眼笑,鸦羽般的眼睫在苍白的眼睑上投下一小簇阴翳,隔着重重叠叠的烟雾看不分明。

      钱是早就准备好要给的,无所谓爽快和大气,只是因为跟陈天混久了黑产,知道其中的蝇营狗苟,也自觉遵守那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罢了。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竞争,如今的戏曲圈早已物欲横流。角儿你方唱罢我登场,剧院之间比名气、比盈利、捧名角,不仅赚票友的票钱,还掏角儿的腰包,一场戏每分每秒都塞满了金钱交易和资源流转。

      所谓开戏不只是开戏,还包括前期的宣传包装,中期的流程维护和打榜造势,后期的隐形资产增值投资,要有托儿,要有争议,要有灰色交易。开一场戏,不赚就是亏了,赚不多也亏,伤剧院的口碑。

      刘阿霍敢接手青天剧院这个背景不干净的摊子,本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也只有这样的人,敢让人上台唱黑戏,还是没有去文管局那儿报备过的戏。

      “我啊,平生最爱和陆老板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不过……”刘阿霍忽的竖起大拇指举在空中,三角眼不停地眨巴,“开一次戏就一人上台,铁亏的,总得来几个名角镇场子,这样票友们也愿意来看嘛。”

      “你说的对,我知道的。”陆鬼笑了,白皙纤长的食指向刘阿霍一挑,又落到茶几上点了点,“这就要辛苦刘先生帮我安排了。”

      刘阿霍“唉”了一声,耳前的小辫子抖了起来:“我手下哪有人啊?老东家把我撸掉了一层皮才踹的,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来单干的啦。”

      他按下乱动的辫子,隔着茶几俯身凑近陆鬼:“我倒是听说,陆老板最近签下了几个名角?”

      “那还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也没人。”陆鬼一摊手,哈哈地笑出声来,“我手下那些角儿,都是我老大塞给我的,名义上是我的人,其实只听我老大的。”

      他敛眉,故作忧虑:“就连我也是我老大的人,今天来找你,还不好让他知道。”

      “明白,明白。”刘阿霍露出遗憾的笑容,“陈天这个人啊,多疑得很……”

      合同很快便签好了,陆鬼放下电子笔,起身作势要离去。

      身后,刘阿霍冷不丁地出声:“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陆鬼顿住脚步,侧头看他。

      刘阿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还不知陆老板为何非要唱这出戏?黑戏这行当,既不赚钱,又要命啊。”

      陆鬼看了他半晌,倏地笑了,笑得很艳,艳若桃李,却又透着遗世的凉意,好像下一秒就要凋谢。

      两秒的沉默后,刘阿霍只听他声音清冽:“三日后我来登台,刘老板管自己赚钱便是。”

      ……

      陆鬼从青天剧院出来,挤过两侧逼仄的霓虹招牌,穿过阴魂不散的全息投影,觉得全身轻得像棉絮,风一吹就会飘走。

      好在地下城没有风,连太阳都没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闪烁着照在他脸上,将他的脸色照得一会儿粉,一会儿蓝。

      26世纪,随着地面自然环境进一步恶化,几乎所有人类都迁徙到地下城生存。资源匮乏且分配不均,阶级固化严重,各种矛盾不断积累,一触即发,联邦不得不利用超级AI加强对公民思想的监管和控制,以维护社会秩序安定。

      大量含有可能危害稳定的元素的文艺作品被集中销毁,文化管理局自建成以来,不断逮捕创作者进行残酷的审查。只有戏曲这种文艺形式因为表达方式较为隐晦,得以在高压下幸存。

      越来越多的人在对现实绝望后,开始沉溺于娱乐,地下城能消费的实质性物品不多,听戏便成为他们手中金钱的重要流向之一。巨大的市场体量下,戏曲圈应运而生,主要分成三拨人:

      角儿在台上唱戏赚吆喝,台下立人设维系拥趸;经纪人作为角儿的老板,负责在幕后筹措舞台,和文管局交涉;听戏给票钱、赏钱的叫票友,有人谁的戏都听,也有人只听一人的戏。

      陆鬼曾经既是角儿也是票友,只唱黑戏,也只听一人的戏——那人就是林故知。

      半年前他被陈天半买半请地签下来,从此一切都变了,不仅开始唱白戏了,还进了经纪人的圈子,签一些陈天不能亲自签的角儿。

      做角儿的时候,陆鬼是陈天手里的资源,管陈天叫“陈哥”;做经纪人的时候,陆鬼则成了陈天的小弟,管陈天叫“老大”。

      他虽然不曾亲手操持脏活,但也耳濡目染戏曲圈光鲜表象下的血雨腥风,知道不同的经纪团队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却争得头破血流。

      刘阿霍不是自己人,甚至有可能是陈天的敌人。他如今来找刘阿霍,陈天是不知道的;但等他在青天剧院登了台,整个戏曲圈的人都会知道他私底下和刘阿霍不清不楚。

      作为陈天麾下的经纪人,背着他去找其他团队的头儿,是吃里扒外,放以前要剁手剁脚的。

      陆鬼登上公共悬浮车,是他来的时候坐的那辆,前窗破了一个洞,裂纹蜘蛛网似的向四面伸展,他记得清楚。

      他往角落一缩,贴着窗户坐着。不停有人上车,渐渐挤满了过道,口鼻里呼出的热气在车厢汇聚成雾。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呕吐物的混合气味,油漆味和鱼腥浓郁刺鼻,和消毒水味的底色混成癫乱的合奏。

      刘阿霍房间里的图景在眼前闪回,陆鬼莫名想吐,身体里一股寒意直直地往上冒,玻璃窗映出他鬼一样的脸,额角渗出细汗,面颊泛着病态的苍白。

      他开始想陈天,想到这人手眼通天,至少在认识的这半年里,让他见识了什么叫“没有陈天想干却干不成的事儿”。

      戏曲圈不小,却哪儿都有陈天的小弟。去别家场子逛一圈,刚落坐没一会儿,就会有个小角色冒出来,送上若干机密情报;亦或是老板直接迎出来,端茶倒水,点头哈腰。

      陆鬼签在陈天名下,签了九十九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是陈天的人,陈天可以让他火,自然也可以让他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如果惹陈天不悦了,还传了出去,估计不消陈天亲自动手,那些想巴结陈天的小弟都会想方设法往死里整他。得罪了人没戏唱的角儿,会很惨很惨。

      “H区中心站到了。”报站的电子音响起,旧的乘客们幽灵似的下车,新的乘客坐上车来,目光都是涣散的,身形都是瘦削的,像极了一具具行尸走肉。

      陆鬼蹙着眉发愁,又强作平静地告诉自己:没带陈天塞的人一起投奔刘阿霍,便是没触及底线,没什么不地道的。

      他不仅是经纪人,还是角儿,身份就像他唱的戏那样灰,出事了怎样都好糊弄。

      戏曲圈对角儿总体还是宽容的,私演赚外快是被允许的,只要不太过张扬,经纪人大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去哪儿了?”手腕上的电子移动终端“滴滴”地响了,陈天发来一条消息,没配表情。

      看语气似乎有些生气,却摸不准背后缘由,不知是因为手下角儿的不告而别,还是发现了小弟和刘阿霍勾结。

      陆鬼心里说不发虚是假的,好在他这人完全是鸵鸟心态,再大的事儿也敢藏,装傻充愣最在行,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回复:“家里闷,我出去转转,就快回来了,等我五分钟。”

      陈天说:“好的。”

      陆鬼不再磨蹭,叫了架飞行器便往他和陈天、林故知共同居住的别墅赶。

      路上他总算是想通了,陈天明知道他想唱黑戏,还不给他唱,是陈天没道理——底气一下子就足了。

      五分钟后,飞行器准时到达目的地,陆鬼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觑不出一分一毫的端倪。

      他脚刚落地,就看见陈天的悬浮车横在合金门外,车身上“林故知新戏”的广告晃得人眼花,车屁股后还竖着四面彩色靠旗特效。

      陆鬼垂下眼走过去,听话又乖顺。陈天摇下车窗,冲他一扬下巴:“上车。”

      “去哪儿?”陆鬼问。

      陈天今儿戴了那副干脏活时必戴的墨镜,浮夸地遮住上半张脸,棱角硬朗的下巴上嘴唇很薄,吐出两个字:“办事。”

      “什么事?”陆鬼又问。

      陈天笑了,“呵呵”作声。

      陆鬼听不出那是善意地笑他木讷,还是讽刺地嘲他装傻。

      他看见陈天摘下墨镜,黢黑无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教你些经纪人平日里该干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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