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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林故知 ...

  •   陆鬼遇见陈天,是在半年前林故知复出的那场首演。

      首演前全地下城铺天盖地都是“林故知复出”的宣传,无人机拖拽着彩灯在半空中组成海报,高楼大厦的表面投影林故知不再年轻的面容。

      这场复出闹得轰轰烈烈,整个戏曲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不是林故知的票友,只要是背负着“大金主”名号的,都在宣传的鼓动下斥巨资购买了现场票。

      因为供不应求,剧院还特意加印了一万张线上观戏票,承诺将首演现场通过远程投影技术传输到地下城各处。新印的票照样一上架就卖脱销。

      林故知是大人物,纵然被文管局抓典型封禁了十年,在民间依旧有不少拥趸,近乎于疯魔地将他奉为神明。

      他嗓子好、身段好、长得好、立意高。戏曲圈里,其他角儿是一档,平日里尚可以划分个三六九等,但一旦加上林故知,所有人都只能靠边站了,就连和他放在一起排名,都是一种亵渎。

      他只唱黑戏,却是整个圈子公认的魁首。哪怕是白戏角儿,也无人不钦佩他的名号,艳羡他的号召力;更有粉戏角儿拆了他的唱段出加料版在私底下演,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他解封复出,捧场的不仅有票友,还有角儿和经纪人。

      角儿无非是求个露脸,哪怕只是似是而非地表现得和林故知关系不错,流出几张照片,也能拥有不少的话题度和讨论度,助力新戏大卖。

      经纪人则多是来探听消息的。有人好奇谁那么胆大包天,敢签下林故知这个“问题艺人”;也有人来探联邦口风,突然将林故知放出来,是不是在释放未来将放宽审核的信号。

      陆鬼当时已经在街头地下唱了有一段时间的黑戏,小圈子里积攒了些许薄名,足够被称一声“角儿”了。他听说林故知复出的消息,立刻卖了刚买下的集装箱房,换了一张前排的电影票。

      陆鬼不求露脸,去听林故知的戏,单纯是为了林故知这个人,想和他见一面。至于见了之后该做什么,他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十年前,他十二岁,第一次见林故知。当时他父母因为还不起贷款自杀了,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城的垃圾场里刨食,有一天忽然听闻远处飘来唱戏的声音,正是林故知在公演《太平军》。

      那时林故知已经火遍了地下城,借太平天国的背景呼吁“反抗压迫、实现平等”的黑戏《太平军》也火遍了地下城。戏是林故知原创的,每场都免费唱,所有人不买票也能进场听。

      那时的林故知无疑是光彩照人的。一个不缺钱的公子哥儿纯粹出于对戏曲的热爱,拼命地唱,不为了赚钱,只为了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戏,放在今天都足以令人称道。

      那时,脏兮兮的陆鬼怯生生地凑近戏台,半懂不懂地仰起头,看台上的黄衣老生唱念做打。他看得痴了,不由得轻微翕动嘴唇,无声地在心底跟唱。

      有票友见他衣衫褴褛地往那儿一站,嫌他腌臜了眼睛,拿棍子驱赶他。这边闹将起来,惊动了刚唱完一场的林故知,穿着戏服就从台上下来了。

      那时的林故知还是青年,一抬手拦下那名声色俱厉的票友,声音冷冽:“我这辈子唱戏,惟愿所有人皆能听完这出《太平军》。都是爱戏的人,分什么高低贵贱?你以后莫说是我的票友。”

      那票友如丧考妣,被其他人推搡着请了出去。林故知又看向愣在原地的陆鬼,和颜悦色地问:“小友,你也爱这出戏是吗?”

      陆鬼点点头,说“是”。他觉得此时的林故知就像是戏里的洪秀全走到了戏外,拉着老乡的手温和而坚定地说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

      他张了张嘴,想挑一句道谢的话说,可那时他还没像今天这样走过各种大场面,和所有腼腆的小孩儿一样一紧张就忘了词。

      远处锣鼓声还在响,他鬼使神差地跟着调子,唱起了方才戏里老乡感谢太平军的词:“枯苗逢着三月雨,瞎子也见天地新……”

      “唱得好!”林故知鼓起掌来,笑得爽朗,顿了顿,又问,“你带纸了吗?我给你签个名。”

      林故知作为戏曲圈的魁首,轻易是不给人签名的,物以稀为贵,能得他一个签名,足以在黑市卖出高价,三五年吃穿不愁。

      可陆鬼没带纸,他连养活自己都来不及,怎么会随身带纸?

      林故知察觉出他的为难,说:“你要是不介意,我签你衣服上吧。”

      陆鬼自然不介意,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林故知便拿了支水笔,撩起他脏兮兮的前襟,在上面签了龙飞凤舞的“林故知”三个字。

      陆鬼垂着眼,看到林故知的手很好看,是纤长白皙的,却不瘦弱,骨节分明,刚劲有力。

      他的字也很好看,不拘于形却也不潦草,行云流水,挺拔恣意。

      陆鬼呆呆地看着,久未进食的胃忽然发出“咕咕”的气音。林故知听到了,失笑,将手伸到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馒头塞到陆鬼手中。

      不待陆鬼道谢,台上有人喊:“林老板,下一场了!”林故知喊了声“来了”,转身离去,留下陆鬼在原地长久地怔愣。

      那天之后,有不少人来找陆鬼买林故知的签名。陆鬼不肯卖,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想留着,只要看到“林故知”三个字,他就能想到青年风清月朗的身影,就感觉还能继续活下去。

      后来林故知大抵是知道了,托人接济过他一段时间,他吃得起饭了,偶尔还能打听林故知在哪儿开戏,去远远听上一出《太平军》。

      再后来,林故知出事了。

      文管局发布了一串禁戏单,《太平军》赫然在榜首;林故知作为这出戏的编者和主角,在一次演出中当场被逮捕,从此杳无音讯。

      票友们举行过几次游行,见联邦态度坚定,也陆续散了,只在茶余饭后谈起林故知和《太平军》,言语流露惋惜之意。

      陆鬼却不肯走,他爹娘都死了,这辈子只有林故知。他什么都不懂,就去文管局门口跪着,来个人问他干啥,他都说想见林故知。

      他跪了三天三夜,一个刀马旦扮相的女子乘夜色而来,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巷里拖。

      女子说:“我叫苏七,和林故知同台,唱的是洪宣娇。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林故知被抓前托我给你带话,你得好好活下去,好好记住他,把戏传下去。如果你把自己搭进去了,十年后谁还记得他?”

      于是陆鬼拜了苏七为师,开始学唱戏,且只唱黑戏。

      这般学了五年,苏七不辞而别,给他留下了一全套行头,他开始自个儿上街唱戏。

      如今终于听闻林故知的消息,陆鬼欢喜得要命,连续三天三夜睡不着,顶着两个大眼圈出了门,早早地来了林故知将开戏的云台剧院等。

      跟着一起来的是严馨,是陆鬼的朋友,也是他当时的经纪人,票是通过经纪人圈的路子求到的,在很后排。

      这人爱戏懂戏,做经纪人不为赚钱,就想让好戏火,被更多人看到,也因此在老艺术家圈子里有一定口碑。

      无奈人不爱财自然财运不济,他很多时候都只能和陆鬼一起郁郁不得志地睡在街头,一面躲避城管机器人,一面痛骂苍天无眼。

      “鬼儿,你把集装箱房卖了,明后天睡哪儿?”严馨在得知陆鬼为了买前排票的壮举后大为震撼,“我倒是能帮你联系圈里的朋友,看能不能空个房间出来,但借助程序办下来至少得一周。”

      陆鬼说:“我想继续睡街上,以前睡得习惯了,这几天睡房子里都睡不着。你别去浪费办借住证的钱。”

      严馨扶额哀叹:“是我疏忽,忘了告诉你了,这几天严打。十二点后还在建筑外游荡的,被发现了直接当场击毙!你没看我都不睡街上了吗?”

      陆鬼“嗯”了一声,道:“不被发现就没事,如果真被发现,那我就去死好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鬼儿啊,你是块璞玉,早晚会火的,不能这样摆烂啊。”

      “黑戏有林故知就够了,知道他还活着,我死而无憾。”

      “淦!签了你我真是倒了大霉……”

      将严馨气走后,陆鬼心满意足地落了座,不是正中央的位置,是第三排第三十二座,虽然偏,但能看清台上人的脸。

      他回想着和严馨的对话,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又强行下压,故作严肃。

      忍笑并不成功,旁边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笑什么呢?”

      陆鬼便不笑了,侧头看向那人,三十岁不到的样子,西装革履,小方脸,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眉目清爽。

      他眉头微蹙,心想,这家伙真挺冒犯的,认识都不认识,就来搭话。

      那人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悦,抱歉地笑笑,说:“我知道你,你是陆鬼,我听过你的戏,《向子期》那出。”

      陆鬼脸上的排斥顷刻间消散,这人是爱戏的,还听黑戏,总不至于是坏人。贸然搭讪应该也是喜欢他的戏,认出他的缘故吧?就像他见到林故知,一定会凑上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样。

      那人忽的敲了敲手腕上的电子移动终端,调出一张电子名片:“我是陈天,林故知的经纪人,加个联系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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