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枪杀 ...
-
集装箱房里所有经由联邦中心AI控制的电器在同一时刻停止了运转,智能枪械也都自动上锁。被下达审查令的人俨然是一只无法逃脱的困兽。
黑灯瞎火中,只有一台用电池驱动的老式录音机还在工作,放的是《太平军》的调。
刘炳栋沙哑的声音在房间深处断断续续地唱:“炭笔能写讨妖檄,竹杖可量天下平……这半幅青衫作账簿,记他个本息千年还不清……”
陆鬼听出来了,是太平军的军师冯云山的词。
阿成嗤笑:“这个点了还敢唱《太平军》,果然是反抗军的人,搁这儿挑衅联邦权威呢!”
陈天道:“少说两句。”
两人声音不轻,照理说屋里的人应该听得到。但唱戏声还在继续,咿咿呀呀个不停,就连调都没太大起伏,仿佛唱戏者完全沉浸在了戏里,与外界纷扰隔绝,不闻红尘诸事。
陆鬼的掌心渗出细汗,莫名为刘炳栋紧张,心里几乎要喊出来一句:“快跑啊!你怎么不跑?”
哪怕只有几面之缘,他依旧看得出刘炳栋爱戏。什么反抗军,什么吃里扒外,和戏有什么关系?戏是纯粹的,爱戏爱到这个地步,想必也是个纯粹的人。
“有问题。”陈天低声道了句,从袖口抖出一把小型激光枪,一步步向集装箱房内里的隔间逼近。
阿成跟了上去。陆鬼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跟了上去。
《太平军》的中间部分有一段模拟南征北战的锣鼓,“咚咚锵锵”的音色奏出“急急风”的调,陈天几步上前,贴上门板。
屋里的唱声停了,换成了刘炳栋中气十足的詈骂:“陈天!你就是个见利忘义的王八蛋!良心都被狗吃了!亲手把你师父送进去,现在又要来害你爷爷我了……”
断电的集装箱房内光线昏暗,陆鬼看不清陈天的脸色和神情,但能够想见那一定很不好看。
阿成侧头看了陈天一眼,是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意思。陈天没有动,陆鬼也不敢动。
隔间里的刘炳栋还在骂:“卖钩子起的家,还真当自己是根葱!林故知就是被你骗了……”
陈天不再等了,飞起一脚踹开门,冲进房间。陆鬼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哪还有刘炳栋的身影?分明是一台锈迹斑斑的录音机亮着接触不良的红光,播放刘炳栋的录音:“爷爷知道你怎么爬上来的,嘛本事没有,就靠你那张脸,说漂亮话,上骗文管局,下骗角儿……”
陈天不说话,抬起激光枪对着录音机扣下扳机。焦糊的气味倏地升腾,年纪比陆鬼的爷爷还大的录音机发出一声喑哑的哀鸣,就此彻底报废。
白光一闪而过,陆鬼吓了一跳,眼神不自觉地游移,余光好似看到了刘炳栋那张满脸胡茬的脸,悬在窗边,死死地瞪着他。
隔间里的声音停了,隔间外的录音机却还在唱:“休道书生无胆气,这一击——要震醒岭南十八洞,这一转——直转到那金銮殿上走风雷!”
梆子声响了起来,戏里的龙套们跟着扮冯云山的老生绕场疾走。陆鬼向窗户的方向走了一步,再走一步,心里想着要是自己挡上一下,刘炳栋也许还有机会逃。
从窗户翻出去,往东去垃圾场,抢一辆没上锁的报废车……
陈天显然也看到了窗边的人影,反手提起枪管对准窗户。
刺目的光束贴着陆鬼的耳朵飞闪而逝,温热的余波搔动耳廓。
陆鬼的脚步僵在了半空,下一秒就感觉有冰冷的液体溅上脸颊,黏糊糊的,贴着面皮往下淌。
他知道,那是刘炳栋的血。
阿成抬起右手,触亮电子移动终端,大概是在上报此次行动的结果。
陈天折回客厅,关了还在唱戏的录音机,又开始抽烟了,在寂静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陆鬼呆呆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地将双手叠在一起,一下下地搓着。
刘炳栋死了,那个爱黑戏的、追随林故知的、和他点头之交的男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了,被陈天杀死了。
但他和刘炳栋不熟,他和陈天熟,陈天带他,捧他,给他资源,他是陈天的人,今天出现在这儿,也是跟陈天和阿成一起的。
所以,有一份刘炳栋是被他杀死的。
“陈哥,我这边搞定了,说的是刘炳栋拒捕,不得不就地击毙。”阿成收起电子移动终端,道,“他骂那么难听,也和拒捕差不多了。”
陈天“嗯”了一声,道:“先歇着吧,待会儿还要干活,别留下什么尾巴。”
阿成又说:“上头的人还挺失望的,听语气应该是希望我们抓活的,好借题发挥再搞一次清洗。”
“所以更不能让他活。”陈天说,“圈子里没几个人是干净的,再清洗一次,我们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成点点头:“也对,万一把林故知牵扯进去,还有鬼姐……”
两人都不说话了,陆鬼没来由地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他也不说话,背对着陈天和阿成,注视刘炳栋的尸体。
黑黢黢的房间里,尸体只是一具长条形的灰色阴影。刘炳栋应当是站着的,先前就站着,现在还站着。
真奇怪,按理说人死后就该失去所有力气,软倒下来了,可为什么刘炳栋还直挺挺地站着?莫非有怨气、有不甘?
陆鬼害怕,但那更多是对陈天;面对眼前的尸体,他只是悲伤,刘炳栋就这么死了……
集装箱房恢复了供电,照明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狭小的隔间投下惨白的灯光。
陆鬼看到了刘炳栋的尸体,苍白的脸,下垂的四肢,脖颈处横亘一条麻绳,将他高高地吊起。
他俨然在陈天杀死他之前就杀死了自己,决意不死于联邦的枪下,还留下一段录音嘲讽即将到来的审查者。
此刻,他的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眼睛心满意足地眯起。
陆鬼于是知道了,方才溅上他脸颊的是尸体的血。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进入隔间后他们没有遭遇反抗,他没有听到陌生的呼吸声,枪响时也没有听到惨叫……
“陈天,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他是喜欢戏的,也喜欢林故知……”陆鬼又一次问。
“但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林故知。”陈天冷冷道。
他的语调浮夸起来,像是在表演:“一个经纪团队,利益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捧出更多的名角,让签下的角儿更火,赚更多钱。按理说该上下一条心,你说是吧?”
陆鬼说:“是。”
陈天抬手指天花板,“呵呵”地冷笑:“那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什么都不懂,总觉得我要害林故知,倒是自个儿和反抗军混一块去了,还将林故知的行程透露给反抗军,被我知道了。”
陆鬼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事。
前段时间,林故知的巡演频繁更改行程,往往前一天说的是去A区,第二天就临时换成了B区,把团队上下的人都折腾得够呛。
如今想来,应该就是有内鬼出卖他行程的缘故。
陆鬼一下子就觉得刘炳栋死有余辜了。
林故知过去唱的是黑戏,一出《太平军》在地下城响彻,本人更是曾一度被反抗军奉为思想导师。
后面他被联邦审查了,沉寂了,便成了先驱者、牺牲者,不想半年前他复出,改唱了白戏。
从此,不少反抗军的人觉得他背叛了他们,想杀了他祭旗。
林故知在陆鬼眼中,重要性比反抗军高,比陈天高,甚至比黑戏高。直观点说就是,假如当年林故知唱的是白戏,陆鬼这辈子是绝对不会踏入黑戏这个圈子的。
想害林故知的人都该死,就这么简单,所以刘炳栋该死。
“问完了?”陈天按灭手中的烟,又一次将手臂搭上了陆鬼的肩,半个身子的力量叠在上面,压得陆鬼腰身微弓。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小鬼,我这辈子,最恨吃里扒外的。养条电子犬都知道冲人摇尾巴呢,有时候养人怎么还不如养狗呢?”
这话里明显有话,陆鬼心底一阵发毛,是一种被野兽盯上,不知利齿将在何时嵌入皮肉的感觉。他点点头,默不做声。
“今天去见谁了?”陈天问。
他的声音很轻,和平常说话没什么区别,语调也不曾变化,听不出发怒与否。陆鬼的心脏却倏地提了起来,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冒。
是知道了什么,还是有所怀疑,在诈他?在陈天这儿,坦白从宽有用吗?他刚杀了刘炳栋,再处理一个人也是顺手的事儿……
陆鬼抿唇不语,拳头攥紧又松开,是打定了主意不说的意思。
“我就好奇了,刘阿霍许你什么了?”陈天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你当台柱子?还是你以为他那点三脚猫手段,能护着你在文管局眼皮底下唱《太平军》?”
陈天全都知道了。这是陆鬼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很快噬尽所有旁的思绪,占据他整个大脑。
透过刘炳栋房间里的等身镜,他看到了自己苍白到了极点的脸,比舞台上搽了粉的净角脸还要白。
陈天见状,又极轻地笑了声,说:“小鬼,你跟我这半年,我没带你赚钱?你有什么想法,不能和我说,非要让外人看笑话。”
完全是朋友间的调侃语气,陆鬼垂下视线,看到陈天的右手依旧握着激光枪,不知何时会抵到他脑门上。他的手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阿成也收了先前那副恭敬的面孔,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鬼,说:“鬼姐,陈哥对你的好,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知道其他角儿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一来就有戏唱,名气都没打出,街头都没巡演过几场,就能直接上台,还是和林故知这种咖位的同台……你知道其他角儿要想获得这些资源,需要付出什么吗?”
阿成的眼睛像狼,陆鬼被他看着,全身都发僵发硬,脚步挪不动一下。
他不知道其他角儿付出过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能猜到一些,也耳闻过一些,却不愿意想下去。
阿成冷森森地笑着,自顾自说了答案:“得先唱粉戏!鬼姐,你是个角儿,唱过花旦,粉戏是什么你知道的吧?”
陆鬼全身抖若筛糠,向后退去,却被陈天用胳膊死死箍住,退不得半步。
他不想听,阿成却偏要凑近了说:“唱着唱着,衣服就脱了,就滚床上去了。被上面人干,被当摆件儿玩儿,一边玩你,还一边让你唱曲儿……”
“够了。”陈天挥手制止阿成说下去,又低头看向陆鬼。
这次他将声音放得更轻,是一种师父对徒弟的苦口婆心的腔调:“小鬼,我最近在和刘阿霍抢场子,私底下已经干了好几仗了。你知道你没什么名气,一场赚不到二十万,他为什么还让你上台吗?青天剧院这场子不小了,犯不着为点钱坏口碑。”
“不知道。”陆鬼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这辈子有意无意地过得稀里糊涂,除了唱戏,什么事都不想弄清楚,过了今天没明天,哪天死在街头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他说不知道,陈天是信的;就像不管陈天吹多大的牛,说多么夸张的话,陆鬼都相信一样。
陈天叹了口气:“大半个戏曲圈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他让你去他那儿唱,就是明着挖我墙角,打我的脸。到时候,他逢人都能说我做经纪人不地道,逼走了手下的角儿。”
陆鬼其实不傻,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为什么刘阿霍看上去那么好说话。但他偏偏不想太明白。
陈天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问:“现在你也知道了,还去刘阿霍那儿唱吗?”
陆鬼说:“不去了。”
他看着陈天还算平和的目光,心里悄然生出些许妄想,又小声接道:“但是……”
阿成不耐烦地打断:“还有什么但是?”
陈天微微抬手,道:“让他说!”
陆鬼感受着两道目光在他身上汇聚,破罐子破摔地闭了眼,一字一顿道:“我想唱黑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