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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饲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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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刺骨的阴寒顺着湿透的衣料钻进皮肉,冻结血液。
痛。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接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碎裂般的剧痛。
微生聿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挣扎着,试图抓住一丝浮光。
混沌的意识深处,唯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成为唤醒他的第一道讯号。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扭曲支楞的枯枝,割裂开一片阴沉沉的天幕。雨丝冰凉,淅淅沥沥地落在他脸上,混着某种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
他动了动手指,身下是冰冷湿软的泥土,以及……某种更柔软、更令人不适的触感。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缓缓聚焦。
下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尸骸。
漫山遍野的尸骸。
断肢残臂如同被随意丢弃的柴薪,凌乱地堆积在山谷之中。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泥土,汇聚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溪,无声地流淌。
破损的兵器、撕裂的旗帜,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的屠戮。
这里是人间的修罗场。
而他,正躺在这片修罗场的中央。
剧烈的惊悸攫住了他,心脏疯狂地擂动,却带不来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他是谁?他为何会在这里?这些人……又是谁杀的?
记忆是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用最粗暴的手段彻底抹去,只剩下茫然的恐惧和置身尸堆的本能战栗。
就在他被无边的恐慌吞噬之际,一道目光,一道轻柔的、带着某种奇异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微生聿猛地抬头,循着感觉望去。
就在不远处的尸山之上,一道身影静静地坐在最高处。
那是一个女子。
一袭苗疆特色的靛蓝染裙,此刻已被血污和泥泞染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泽,裙摆却依旧如同暗夜中盛放的诡异之花,铺陈在死寂的背景之上。雨水打湿了她的黑发,几缕粘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边。
她正微微歪着头,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极度违和的浅淡笑意。
在这尸横遍野之地,她的笑容干净甚至称得上纯然,却无端地让人从脊椎骨里冒出寒气。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有趣的物件。
微生聿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直觉在疯狂叫嚣着危险,可他的身体重伤之下根本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轻盈地、如同鬼魅一般,从尸堆上滑了下来,一步步走向他。
她踩过那些尚未冰冷的尸体,姿态从容,仿佛踏过的只是寻常青石板路。
最终,她停在了他的面前,蹲下身。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她的容貌。
昳丽近妖,眉眼间带着苗女特有的深邃和神秘,唇色却红得像是涂了最鲜艳的胭脂。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露出底下白玉般的肌肤,对比鲜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邪性的美丽。
她伸出同样沾着血污和泥土的手,指尖却修长好看,递到他的面前。
“小郎君,”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清甜柔软,带着一点糯糯的尾音,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摔傻了吗?不记得我了?”
微生聿瞳孔微缩,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那片空白的记忆里挖掘出丝毫与这张脸相关的痕迹。
一无所获。
见他毫无反应,眼神只有全然的陌生和警惕,女子似乎有些困扰地微微蹙了下眉,但那抹笑意却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些。
她自顾自地,又往前递了递她的手,那姿态,像是在引诱,又像是在施舍。
“我是月今芜呀。”她笑盈盈地,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真好,“你是我的未婚夫婿,微生聿。”
微生聿?这是他的名字?
他依旧沉默,只是嘴唇抿得更紧。
“看来真是摔得不轻。”月今芜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真切的担忧,反而更像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味。
她主动伸出手,抓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掌。
她的掌心带着一丝暖意,与他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她更紧地握住。
“别怕,”她的声音放得更柔,眼底却像凝着一层看不透的雾霭,“我们青梅竹马,只是不住在一个寨子,见一面都得翻两个山头呢。”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他掌心因坠落和摩擦造成的伤痕,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痒意。
“爹娘去得早,我们便一直互相扶持着过日子。你呀,身子骨弱,吹阵风都能病一场,”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似真似假的埋怨,眼神却一直锁着他的反应。
“是我漫山遍野去采药,一点点替你调理过来的。你身上这衣裳,脚上这靴子,也都是我卖药救人,一针一线攒钱给你置办的……这些,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微生聿顺着她的话,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上的衣物。
料子确实精细,并非寻常百姓能穿得起,只是此刻破损不堪,沾满泥泞血污,靴子也如此。
她描述中的那个他,体弱多病,一无是处,全然依附她而活,像个……需要主人精心喂养才能存活的废物。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和屈辱感袭上心头,几乎要压过他对眼前环境和眼前人的恐惧。他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那样的……
可他空荡荡的脑海给不出任何反驳的证据。
他只能沉默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失忆的事实,让他如同被困在无形的囚笼之中,而眼前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子,似乎成了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看到他摇头,月今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光芒,像是满意,又像是某种更复杂的算计。她冲他露出一个更加温柔包容的笑容,仿佛能融化一切不安。
“不要紧的,”她的手指甚至安抚性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那动作亲昵得近乎诡异,尤其是在这尸山血海之间。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照顾好你的。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来的。”
她的承诺轻柔如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这里好冷,好多坏人。”她蹙着眉,环视四周的惨状,语气天真又残忍,“我们回家,好不好?”
家?
这个字眼像是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微生聿空洞的心口,激起一丝微弱而渴望的涟漪。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恐惧和茫然几乎要将他淹没。
而此刻,有人对他伸出手,承诺给他一个“家”。
即使这个承诺散发着蜜糖般的诡异气息,即使这个“家”可能通往更深的地狱……对于溺水之人而言,一根稻草也足以死死抓住。
他望着她那双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月今芜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如同月破层云,带着一种纯粹惊艳的美,足以让人忽略周遭的一切惨烈。
“真乖。”
她用力,将他从冰冷的地面和尸堆中搀扶起来。
微生聿浑身剧痛,几乎站立不稳,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看似纤细的身躯上,她却稳当地支撑住了他,没有丝毫晃动。
她搀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这片死亡山谷。
微生聿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尸山血海。
残阳如血,勉强穿透乌云,给这片死地投下最后一片昏沉的光晕。尸堆最高处,似乎有一面残破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模糊的图案透着不祥。
他心头莫名一悸。
“别看了。”月今芜清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的脸轻轻扳回。
“那些都过去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暖,却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他如同一条被打断脊梁、丢弃荒野的丧家之犬,在濒死之际,被一个看似温柔的主人捡了回去。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未来。
他只知道,他失去了所有记忆,包括……关于眼前这个自称是他未婚妻、是他全部依靠的,苗女月今芜的一切。
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依附她,相信她。
雨渐渐停了。
天际露出一线微光。
她搀着他,一步步走向山谷出口,走向未知的、被她称为“家”的方向。
微生聿低下头,能看到她发顶的旋儿,和她纤细脖颈上挂着一根细细的、坠着一枚奇异银色虫形饰物的链子,那饰物在她行走间,偶尔折射出冰冷诡异的光。
他心中那阵阴湿寒冷的不安,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得更紧。
这条捡回他的路,似乎比那尸山血海,更令人窒息。
月今芜隔着衣料隐约听到他胸腔里那颗不断蓬勃的心脏跳动声,虽然没抬头,但月今芜始终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失忆、重伤、无助,被迫全然依赖看似可疑的“饲主”,内心不安、屈辱与微弱依赖感交织。
这就是被她所惑的迷犬,大周最负盛名皇子呀。
她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还不够,应该……没那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