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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好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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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烟城的夏天格外热。
裴昼搬来烟城和奶奶一起住已经有段时间了,这里距市中心有段距离,倒不如说是一个远在城市的农村小院,清净,风土人情也很淳朴,裴昼适应起来倒是没什么太大问题。
自从两个月前和裴纪扬坦白,他拒绝接手公司反倒想当医生的想法后,他和裴纪扬就开始了为期无止境的冷战。
裴纪扬一直想让他继承家业,但奈何裴昼天生不是这块料,换句话说,应该是有劲不往那处使。裴纪扬给他报的艺术班辅导班从小到大不下数十种,这唯一的好处就是让裴昼切实的体会到什么叫人间疾苦。
这之后他总结出来一个结论:他什么都不想干。
最后又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突然说想做医生,觉得治病救人真的很伟大。
裴纪扬是真的受够了他这个性子,一点定性都没有,做什么都是变来变去的,反正最后归根结底都是放弃,倒不如让他碰了壁然后自己灰溜溜的滚回来。
于是一次饭前会议上他和裴昼提出让他去烟城住几天,正好奶奶在那里,反正最近也是假期,又说他一定是最近压力大,去穷乡僻壤释放释放压力也是好的,等这个假期结束再回来。
这话听在裴昼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他冷笑一声,当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第二天连招呼都没打就飞去了烟城,这一待就是两个月。
裴纪扬丝毫没有要接他回去的意思,他也不问,他们爷俩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亲父子的感觉,唯一有点像的便是这脾气了,都一等一的倔。
左右裴昼现在待的清净,也没空去想那些繁琐事,他每天会去田间地里走一走,或是去集市上体验一下风土人情,裴昼虽然是公子哥,但一点公子架子也没有。
这天裴昼又照常去集市上闲逛。他现在脑子空空的,就像一张白纸那样白,无论怎样走到大染缸中,他这张白纸就是什么都拓印不上。他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却发现除了在这里漫无目的闲逛,他竟然真的如裴纪扬说的那般什么都不是。
伴着集市的嘈杂声,裴昼顺势接了个电话,这边一接起,那边秦一嘉贱兮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裴少,嘛呢?”
周围全是大爷大妈们的吆喝声,裴昼将手机拿近些,几乎是喊着说:“你没事给我打什么电话?”
果不其然,秦一嘉问道:“不是裴少,你们农村还有酒吧呢,大白天玩这么嗨?”
其实裴昼也有点听不清他说话,好不容易找了个相对安静点的地方,秦一嘉吵嚷的声音顺着电话就震到了裴昼耳朵里,吵得他嫌弃得把手机拿远了一些。
“去你的吧,”裴昼骂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二十四小时往夜店钻?”
“行行行,我看你现在过的挺好啊,一点也不像被你爸发配流放连学校也回不来的人啊……”秦一嘉哀怨道,“还有功夫数落我呢?”
裴昼懒懒的抬抬眼皮,不悦之情溢于言表,果然任谁来看他都成了一个弃子。
裴昼烦躁地踢了两下砖块,突然想起来这鞋是最近新买的,现在不比以前,还是精心保护着点吧。
秦一嘉听那边突然没了动静,又怕自己真是刺激到他了,又说:“算了你也别太担心,你们家就你这一个,老子再生气还真能不要你不成?你看看我,我爸都说要打断我腿多少回了,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活蹦乱跳……别烦了啊,过段时间我和老齐他们看你去。”
“行,”裴昼靠着墙,“没事挂了。”
电话“嘟”的一声被挂断,裴昼将手机随手插在裤兜中,烦躁感油然而生,这时候他就想抽一口把这些烦心事都随着吐出的烟被风带走,他在兜里摸了摸,正好摸了一根烟出来。
小巷子里没什么人,基本上没人会注意到这狭窄的角落,裴昼将整个后背都倚靠在变了色的红砖瓦上,单腿曲着,仰着头一口一口的吐着烟。
他其实不太会抽烟,抽的也是电子烟,根本不过肺。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很急的一阵脚步声,还伴随着男人的大喊:“你他妈再跑一个,老子今天晚上给你腿打断!”
裴昼停止吸烟的动作,朝着声源处看了一眼,一个一头蓝发的男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巷子很窄,还不小心撞到了在一旁发呆的路人裴昼。
男生被惯性作用力带的向前滑了几步,这一撞算不上太疼,但裴昼的半边身子感觉也麻了。他还没来得及骂出声,撞他的男生倒先虚弱的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裴昼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前的男生看着应该和他差不多大,一头惹眼的蓝发,但从里到外都透着发旧的灰,就像在天空上抹了一层石粉,又有点像多云的天气。
男生双唇紧闭,脸色发白,手还一直捂着腹部,裴昼打眼一扫过去,他浑身到下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脸上、手腕上、腿上,到处都是荆棘条遗留下的青紫。有的已经成长为肌肤的一部分,有的还在慢慢适应身体愈合状况。
男生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有点像街头乞丐会穿的破布条子。这样的衣服却配上这样时髦的头发,不由得让裴昼多看了他两眼。
裴昼这才发现他想的有点多了,他这不是明摆着被碰瓷了吗!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这半边胳膊还麻着呢,他倒先倒地上了,不能看他身体素质好就这么玩啊?!
“喂!”裴昼抬腿踢了踢眼前的小乞丐,没反应。
“你说话啊,你撞了我转头就晕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新型碰瓷吗?”
裴昼自顾自的发表着言论,可眼前的男生却半点反应都没有,裴昼这才蹲下来,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肩膀,佯装震惊:“喂!不是吧?你还真晕了?!”
裴昼也不知道怎么出门采风还顺便背个大活人回来。这段路可给他累死了,他想不到这小乞丐看着骨瘦如柴,身上的重量倒是一点也不轻。
裴奶奶看着裴昼背了个人回来赶忙过去搭了把手,“哎呦喂,小昼,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呀?这……这怎么脸上都是伤啊。”
裴昼没完全撒开手。依旧承担了大部分重量,裴奶奶在一旁扶着小乞丐好让他不会摔倒。
裴昼将他放在了他那屋的床上,叉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奶奶这时给他端来一杯水,他咕噜咕噜的一饮而尽,这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铆足了精神头和奶奶讲事情的始末。
他的气息中还含着夏日清凉的味道,话里也带了店喘息,“是这样的奶奶,我今天本来去集市逛逛,结果去小巷里接了个电话,再然后就遇见他了,撞完我之后还直接晕倒了,要不是看他伤这么重我高低再踹他两脚,以报碰瓷之仇!”
“好了小昼,”奶奶拍拍裴昼的肩,“人家兴许不是故意的呢?我看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你就好好照顾他啊,有什么需要的跟奶奶说。”
裴奶奶走出去,还顺道帮裴昼把门带上。
“哎奶奶——”
裴昼看了看面前熟睡的男人,又蹑手蹑脚地跑去隔壁屋找正在做针线活的奶奶。
奶奶正在织毛衣,两根针线交叉,手指操作的速度让裴昼看的眼花缭乱,他半蹲在奶奶身边,将头趴在床边,一副撒娇的姿态。
奶奶戴着老花镜,也不给他一个眼神,说:“怎么了小昼?”
“奶奶……”裴昼犹豫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
怕奶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还补充道:“就是那个小乞丐!”
奶奶剜了他一眼,斥道:“小昼!不许叫人家小乞丐!”
“知道啦奶奶!我不叫了……”
裴昼一副做错事的孩子表情,安安静静的等着挨训。奶奶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耐心说:“他是老薛家卖鱼那户的孩子,好像叫薛时,名字挺有诗意的我就记住了,这名字据说还是他妈起的呢,但是他妈老早之前就跟人跑了,留下他爸和他两个人,家庭矛盾大的嘞,我看老梁那面相都不是什么好丈夫,更别说好爸爸了。”
怪不得他身上有股很厚重的鱼腥味,裴昼自然而然的接话:“可是感觉他好像经常被家暴,奶奶你也看见了他刚才身上的伤……”
裴昼没忍心说下去,奶奶也是连连摇头,“小昼啊,咱们这地方的人都没什么大文化,不管打小孩叫家暴,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身为长辈该有的教育,我劝你出去也别随便说,你跟这里的人不一样……”
裴昼听不下去,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这哪是教育啊!哪有用荆棘条抽孩子的啊!我爸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也没碰过我一下!”
奶奶颇显无奈,似是不知道怎么跟这养尊处优的小孩解释他们这落后了几十年的穷乡僻壤,“总之,你就好好照顾这孩子,多的事就不要去掺和了,他爸也是个疯的嘞,你迟早要走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奶奶苦口婆心地劝阻,裴昼反倒一点都没听进去,他起身回房间去看薛时,发现男生此刻已经醒了,正尴尬的坐在床上。
“醒了?要喝水吗?”
薛时面无表情,也不对裴昼的话做反应,只是说:“这是哪里?”
“我家。”裴昼答。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
薛时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裴昼倒水的手一哆嗦,气不打一出来:“我还想问你为什么撞了我之后就晕死了,这难不成是村里新型的碰瓷方法吗?”
薛时面色严峻,表情有些严肃,紧闭的双唇一开一合:“我……没碰瓷。”
他这四个字倒像一点一点蹦出来的,裴昼差点以为这一撞让他丧失了基本的语言系统。
“算了,”裴昼大手一挥,也懒得计较这些,反正他也没缺胳膊少腿,撞一下死不了。
他将那杯温水递过去,“喏,总之你别担心,我没恶意,喝吧,温的。”他还特意提醒。
裴昼提前试好了水温,薛时接过去小口的喝着,果然是温的,正正好好,也不烫嘴。
裴昼从桌前拉了张凳子出来,大大咧咧地坐下,现在他和薛时是平视,中间只隔了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裴昼看着他,主动说:“我叫裴昼,这是我奶奶的房子,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但或许应该能知道我奶奶。”
薛时在脑海中认真的想了一下,村里确实有个姓裴的奶奶,薛启风还说她是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来我们这乡下安享晚年来了。
那眼前这个,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过有钱人家的孩子怎么会到这来,现在都已经九月份了,总不能也是来安享晚年的吧。
他点了点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薛时。”
“我们这样也算不撞不相识了吧兄弟!”
裴昼倒是有种天生的自来熟,无论到哪里都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今天他倒是彻底见识了这个城里来的公子哥的厉害。
他不喜自己身上的鱼腥味,总是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在户外还好,空间大,没人会专注于他身上的气味,可是现在单单只是和裴昼处于一个空间,他能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就算闻了十多年,他也依旧想吐。
这期间他也一直在注意裴昼的表情,但好像这个态度有点恶劣的公子哥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反倒像嗅觉失灵一样若无其事地与他交谈。
半晌,薛时还是忍不住说:“你没闻到吗?”
“什么?”裴昼还趁这回答的间隙塞了块片糕到嘴里,这本是奶奶早上做的点心,他出门出去的早,看样子眼前这人也未必能吃东西,索性被他一并端来给薛时吃了。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饶是这样,薛时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我身上的味道……”
“啊……”其实裴昼早就闻到了,只不过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小时候也经常和裴纪扬去垂钓,那时候的鱼大部分还都是他处理的。
薛时神色变了变,裴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转头显得自己很忙的样子,又说着:“没事的,不是很严重,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洗个澡,我看你衣服也破了,正好,我这有套新衣服,不过你别担心也不用有负担,这件衣服是我爸送我的,不过他不太了解我就买大了,我只穿过一回!”
裴昼解释着,从衣柜里拿出白衬衫和牛仔裤放在床上,就这样迎面走过来时,,薛时觉得自己仿佛被洗礼一般,沁着洗衣液香薰的味道久久萦绕入鼻,他又产生了一个疑问,衣服可以这么香吗?洗衣液可以留香这么久吗?还是说……大少爷是用香水洗的衣服。
总之哪种答案都让此刻的他抗拒不了,身上腐烂腥臭的味道和沁人心脾的香薰,任谁也不可能放着后者不选。
不过薛时依旧在床上坐着,看着摊在他面前的衣服,似乎是有某种顾虑。
裴昼一阵灵光闪过,突然间明白了他顾虑的点是什么,鬼鬼祟祟的从衣柜抽出来的一格里拿了条内裤递给梁轻远,“新的,没穿过。”
薛时羞赧地接过,扔下一句谢谢就进了卫生间。
裴昼房间里有个独立卫浴,当初奶奶设计这个房间时就是为了客人方便用,没想到还真让他派上用场了。
他看着卫生间的门上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光影,愣了会,又很快偏开了头。
等的时间不算漫长,裴昼玩了会手机他就洗完了,再出来时,一身白衣衬衫衬得他容光焕发,差点让裴昼看呆了双眼。
如果说刚才被污渍沾染的脸算战损版的话,那此刻他简直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仙子,白衣很衬这个发色,显得他皮肤更加白净,只不过衬衫的扣子都被紧紧挽下来了,应该是为了方便遮盖住他身上的疤痕。
裴昼一边端详着一边评价:“看起来衣服还蛮合身的嘛!不错……不错……”
薛时就这样像个展示品一样任裴昼从头到脚的打量着,他其实不怎么习惯这样的眼神。
但他喉结滚了滚,还是憋回去了。
“你饿吗?我早上没吃饭,要不要顺便留下来吃口饭?”裴昼礼貌地邀请,他是真的觉得薛时没有必要回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他都能想象出来他每天的生活。
捕鱼、卖鱼和挨打。
裴昼觉得这话不应该由自己来问,可他这脾气就注定了有些事不能憋在心里,于是他又重新跨坐回椅子上,两只手搭着椅背,慢吞吞地问:“你身上的伤……”
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睁大眼睛看向裴昼,“你都看到了?”
裴昼看了看他被衣服遮住的躯壳,想也不用不想这下面有多少伤疤。他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他无法插手这件事,那就只好给点实质性建议了。
裴昼大手一挥,拿起笔用飞扬的字在纸上写了几串号码,他将纸铺平摊开在他的手心,指着说:“这是我手机号,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可以来找我。
他没再往下说。
薛时一愣,手心不自觉的攥紧了那张纸条。
他听着少年略带强硬的语气说:“薛时,你爸这不是教育你,这是家暴,是虐待。”
这是他的耳朵里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虐待……
一个对他来说全新的定义。
他的头歪向一边,眼中流露出不解,但还是默许了裴昼说的话。
他想眼前这个人或许真的要比他懂的多得多,他不管站在什么角度,都没有跟他争论这些的权力,无论是学识还是家庭环境,眼前这个人看起来都比他好太多了。
裴昼见他不说话,才想起来奶奶说村里的人文化普遍都不是很高,可能薛时不是很懂这个概念,算了,裴昼大发善心决定好人做到底,解释说:“现在已经不流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了,何况这是你自己的身体。虽然他是生你养你的亲人,但也绝对不可以这么打你,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吗?”
“他并没有养我……”他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薛启风陪在他身边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如果说生养之恩,那他只欠一个人的。
薛时眨眨眼睛,突然想到了他的妈妈。打从他记事起就没从薛启风嘴里听到一句关乎他妈妈的好话,每次他问起,除了无尽的谩骂就只有挨不完的荆条,后来还是有次路过,听到楼下聚众打扑克牌推牌九的大爷大妈们在议论,才知道妈妈好像是跟别人跑了。
“说啥子啦,肯定是跟哪个有钱的跑啦……呦呦呦,真是不得了的很呐,留下这么大一孩子……”
“嘛呀,谁不喜欢有钱人啊,再说了城里人跟咱们这种土鳖能一样吗,你当谁都是你这老村妇呢?”
大妈们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让。
那时小薛时就在想,城里真的很好吗?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去城里面找妈妈,他讨厌爸爸。
可是一片接一片的乌云笼罩下来,好像在无形之中向他宣告,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再后来,想去城市里的想法就淡了许多。
今天,在少年赤诚的眼神中,再一次火热的重燃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看手中的那串数字,飞扬锋利的笔墨似是能透过纸张浮现出来,在这片如墨一样的笔迹中,他只看到了自己和他的截然不同。
他或许是卑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