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母亲 ...
-
“你倒说清楚,你为什么又要走!”车黎明怒吼道。
这句话像是帮闵生说的,又像帮他自己。
“是因为他是傻子吗?”
陶迎丝松垮垮的眼皮垂下来,红肿不堪,而后努力撑起眼睛,“可能是吧。”
“少给我模棱两可的,是因为他是同性恋吗?”车黎明双眼猩红,全身的气血涌上眉头。
“也可能是吧。”陶迎丝疲惫不堪,靠在桌子上支撑着身体。她远眺着房屋中的闵生,视线纠结缠绕成线团一般。
“喔,我懂了。”车黎明坐回椅子上,看着天边渐渐蒸腾了些许白光。死去的回忆突然袭击了他,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早晨,母亲把他放在婴儿床上,朝地平线处的黎明远去。他呱呱大哭,肚中空空,未曾见到那个背影回头。
“你想要个孩子是不是,或者孙子也行?你那女儿,是不是早就死了?不然,你能想到你还有一个儿子吗?你让闵生相亲,最关心的就是那盲人姑娘什么时候能给你生一个大胖孙子,是吗?”车黎明的双眸浮着血丝。
陶迎丝愣住了,被说中了心思,靠着椅子的身体訇然一晃。
车黎明继续说:“这就是你不能接受你儿子是同性恋的原因。你儿子是傻子还是瘸子都无所谓,只要他能给你生个孙子,就万事大吉,把你血脉传承下去?你还以为你是皇太后啊。”
陶迎丝的脸色从青紫色褪成惨白色,半晌才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呢喃,“我……我原本就再生不出孩子,女儿也是有病的。现在知道儿子是个傻子,我就想要个健康的孩子,我有什么错!”
车黎明这一系列原本只是猜测,陶迎丝居然做不出一句辩解。他被人轻易偷走了大半年的工钱,只有初中文凭,就读懂了这个见面不到一个月的母亲。这倒还算一种天赋异禀?
如果说以前,他对这女人尚且有点同情和利用的价值,现在,他连眼角余光都不想再给她。
“也对……”陶迎丝突然疯笑一声,“小李,你也是没爸妈的人,怎么会理解父母的苦心。”
车黎明的双目骤然撑大。
陶迎丝继续说:“你以为我继续留在这里会怎么样?闵生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叫我,跟你却亲成这个样子。你这么讨厌我,又怎么会留个我一席之地?”
她断断续续说完,慢慢提起旅行袋,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孩子。
陶迎丝虽说没有孩子了,但是她还有点力气能养活自己的后半生。傻了的儿子,生不出孩子的儿子,她偶尔回来看看就可以了。反正都丢弃过他一次,多这一次又怎样?这个小李会好好照顾她,这份苦,别人愿意吃,她也不拦着。
她也不想要钱,她想有个人照顾她,享受阖家欢乐,又有什么错。
“等等……”刚刚一直沉默的车黎明开口了,声音没有温度,“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回答,或者不回答都行。”
陶迎丝站住脚,“你问吧。”
“我想知道,”车黎明顿了顿,“我听奶奶说,当时你是疯了的,才会离开家。现在你又是神智正常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迎丝倒吸一口气,谈起沉重的过往却用了最轻松的语气。
“小李啊,当时的生活这么苦,跟着一个开长途汽车的,能有什么出路?装疯卖傻,不用承受别人的谴责,不用和自己良心的过不去,就是最好的办法。现在我儿子变傻了,大概就是我的报应。”
车黎明听到自己早应该明白的事实,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的报应。他把陶迎丝的误会将错就错,导致了现在第二次被抛弃。
现在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车黎明。我的名字是。”
车黎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客厅中挂在墙上的钟滴答滴地走动。
一片白茫茫。
陶迎丝机械地转过头来,脸上空洞地笑着,“小李,你在说什么?”
车黎明面无表情,“我不叫小李。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如果你记不得,那‘车明阳’,这个姓名你大概耳熟吧。”他缓缓道出父亲的名字。
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是单纯地想复仇吗?还是仅仅让这个悲催的人知道真相?
陶迎丝站在门框下,就像那墙已经坍塌下来垮在她羸弱不堪的肩膀上,像块化石一样僵在原地,“你在……说什么?”
车黎明轻笑一句,“你现在身上的那张照片,你再仔细看看?我相信,你还没有老到能认错自己的儿子吧。”
陶迎丝惊成了个木头,脸变得比才粉刷不久的白墙还要苍白,五官胡乱抽搐变了位置,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在口袋里摸出照片,举起照片反复对照车黎明的样子。
“怎么可能……你骗了我?”
车黎明起身把闵生房间的门关上,“我没骗你,你自己认错了,我不过将计就计,如了你的意。”
“儿子……”陶迎丝放下照片,像一只被打歪了脑袋的短脖子鸭冲了过来,努力支撑起脑袋,脸上一层一层肌肉鼓动着。
“啪!”车黎明视野下方钻上来一直枯枝一样的爪子,拼尽全力抽向他的左脸。不痛,但车黎明相信,只是因为这老太太没力气。
车黎明以前也想过,如果他把自己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告诉她,陶迎丝或许会痛苦流涕,或许觉得他就是个乱说胡话的疯子,却没曾想到得到的仅仅只有一个巴掌。
“你怎么这样戏弄我!”陶迎丝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双手乱甩乱挥,拳头雨点一样洒在车黎明的胸脯上,尖叫声时不时被空气掐断。
车黎明用力推了一把这个又瘦又矮的女人,“滚出去。我不想把闵生闹醒。”
陶迎丝深深陷进去的眼窝,折射出让人窒息的恨意,她瘦弱的脊背耸动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破口大骂,“你何苦这样折磨我!我可是你的亲妈!”
车黎明拳头紧握,“就像你说的,我没有妈。你知道我爸爸怎么死的吗?货车翻到水库里面,成巨人观了才捞起来;奶奶临终时,你有想过回来看过哪怕一眼吗?滚出去!”车黎明用力把阴凄凄看着他的陶迎丝推搡出门去,轰隆一声关掉了门。
他的手在瘁挛,用力压出肺部浑浊的空气,重新坐下颤颤巍巍拿着水杯喝水,又被水淹没了喉咙,弓着身体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干涩疼痛到极致。
父亲被打捞起来的那一天,他挣脱了奶奶按住他的手,看见盖着白布、被人抬走的父亲。每个人的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断发出作呕声。父亲的手垂了下来,已经变成水草一样的绿色,一片一片剥落在路经之地。
奶奶和他说,爸爸去世了,妈妈就要回来了。家中投递给妈妈娘家无数封信件,终究是已读不回。
车黎明生来就是健康的,不是傻的,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可陶迎丝嫌弃父亲的工作,扮成傻子逃走,留给车黎明一丝希望;她假心假意对闵生好,最终只不过想要孩子给她传宗接代。她抛弃了亲生儿子两次,这次彻底让车黎明死了心。
窗外已然大亮,走廊中也不闻声响。车黎明走到窗前,楼下有个女人一瘸一拐地朝远方的大雾深处走去。夜露携着晨风钻进室内,把那窗帘紧紧贴在他的脸上;风把窗帘吸到窗外,回来再狠狠拍打在他麻木的脸上。
全身已然僵冷,车黎明咬着唇,忍住喉口铺天盖地涌上的酸涩,眼泪早就不受控制落了下来,漏进捏得死死的拳头缝隙。
陶迎丝还是没有回头。车黎明突然暴喝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白墙壁上。墙壁闷闷哼了一声,血渣纷纷掉落。
他用力抹干净脸,从窗户玻璃后面看见揉着眼睛出来的闵生。
“哥?”闵生吃惊地说,“刚刚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吵架。”
车黎明僵冷的脸生了点温度,提了提嘴角,慢慢往闵生的方向走去,“没事,”他的声音藏不住哽咽。听到闵生声音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
“是隔壁……”闵生话还没说完,车黎明扣住他的后脑勺就吻了上去。剩下的眼泪在紧闭眼睛之后落了下来,只不过现在都无人顾及了。
闵生瞪着眼睛,绵密的睫毛慌乱地上下乱扫,隐隐约约有冰冷的液体掉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抬手顺着液体滴落的方向探去,被车黎明轻轻捏住手腕放了回去。
窗帘半掩的屋内,气息凌乱,化作娟娟细雨,滴答落在手无寸铁的二人身上。
闵生被吻得呼吸急促,脑袋发昏,终于钻了空子推开车黎明的脑袋。车黎明头一歪,搁在闵生肩膀上微微喘息,那副唇齿又挪到了耳旁燃烧了起来。
“你在哭吗?”
车黎明只觉得这样能糊弄过去,他停了下来,死死扣着闵生的肩膀。他强用正常的语调说:“明天我就要出去了,就想先亲亲你。”
车黎明扭过头摸索着那唇,闵生整张脸烧起来,急急巴巴地喊:“等我去洗个牙!”
车黎明见亲不着,脸顺着闵生胸脯滑了下来。
“哥!你干什么!”闵生差点咆哮起来。
“你又不让我亲。”车黎明一口咬开缠绕起来的两团橡筋,皱着眉说:“别乱动,咬着你。”
他似乎想宣泄满腔无法释放的痛苦,只有体会到爱人的温度,才能彼此相抵缓冲,否则整个心脏承受不住难过就要爆裂开来。
闵生抓着车黎明的头发,面红耳赤,想要挣脱却发现那湿热的触感愈发让他头晕脑胀,像被太阳烘培似的暖,像被炽晒一样野蛮,一次一次把他送上云端。
他一直以为这种感觉只会难受不会舒服。之前和车黎明一起睡觉的时候,他也道不明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其实就是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发狠似的微波泛滥。
“哥……”闵生努力扯着自己的上衣遮挡,双腿发软几乎一半瘫靠门框上,声音发颤。
车黎明酣红的脸,明朗的眉眼在他眼前闪过,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却在他没睡醒的一刻通通灌输进来。泪眼懵懵中,粗糙的指腹,一会儿伸展着淡扫,又坍缩般攥捻。黑暗中不见泪光,只有冷气中倏忽揭开的蒸笼,一团一团热浪扑面而来,浓得塞鼻,让人头脑迷倦。
闵生整个身子好像一颗小树,享受到微风的吹拂,荡漾着喜乐洋洋的纤细的波纹,颤巍巍地抖动着。
“哈……”闵生瘫坐在地上,脸上涂抹上一层深深的玫瑰色,嘴张得老大。他伸出手擦了擦车黎明的嘴角。
车黎明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弯弯眉毛,“谁说我哭了。明明是你哭了。”
“可是,为什么……”闵生有些嗔怒,他简直有理说不清。
“我明天有趟车要跑,地方有点远。”车黎明蹲着摸摸闵生红肿的眼,“怕想你。”
闵生被撩得说不出一个字。车黎明架着他的两条胳膊,“起来,地上很凉。”
车黎明趁闵生发愣,拿了扫把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
闵生站在原地,“我也要去。”
“这段时间你妈妈先回家了,你就先去岳双家里面玩,好不好?”车黎明说,“这次太远了,而且又不是跑高速,没有休息区。你吃不消的。”
闵生还想说什么,车黎明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听话。不然,你还想来一次?”他扯出个坏笑。
闵生涨红了脸,低头盯着自己下方,默默重新系好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