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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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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砸晕过去后,他做了个梦。比以前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真实到他真的以为自己濒临死亡。
他以为他开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每天重复发动汽车,再重复熄火,早就已经走出茫陌的浮想。没想到,他只是没有触着礁石罢了。
车撞了个半废,虽然说保险公司会承担一部分,其他的维修费都能让他够呛。幸好是个空车,不然车上的货能让他倾家荡产。
车黎明啊车黎明,这就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他手搁在眼睛上,把眼泪往上擦。四肢像散了一样摆放在床上。
闵生他不会责怪、嫌弃自己,车黎明又百倍自责回去,郁郁地自思自想。
答应了给闵生好一点的生活,现在他手吊着,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痴坐起来,也是个半死不活的草垛。车修好了又怎么样,他现在还能继续开汽车吗?
自欺,鲁莽,愚蠢。
天花板上什么都望不见了。他想抽烟,想喝酒,想乐观地阖拢眼再醒来,但脑袋里又复盘回映那一夜的景色。眼前只有盖在上方重重叠叠、坠着他的一层一层扯碎了的棉花外套。
“不行,我还是回去。”闵生跟着成亮出来后,又掉头直驰。
成亮拽住他的领子,“闵生,你回去也没有用,让你哥自己安静安静。岳双了解他,他自己就想通了,别人劝不动他。你要好了,车黎明才放心,手上的伤才好得快。”
“你坐着,我给你说。”成亮拉闵生到椅子上坐着。
“你应该知道你那个陶阿姨不是你妈妈吧。”成亮说。
闵生的睫毛像凋谢的花瓣垂了下来,“我最开始以为是,但是和陶阿姨待在一起久了,觉得她不像。不知道哪里不像,但是……就是不像。”
“肯定不像,因为那个是你黎明哥的妈妈。他妈妈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就跑掉了。
闵生瞪大眼睛,“听奶奶说过他妈妈。哥从来没说过。”
“某种道理来说,他也是你妈妈了。反正你们两个都在一起了嘛。”成亮嘴角拎了拎,语气轻松了点。
闵生脸红了,荡漾着杏花般蓬松的香气。
“傻瓜,你知不知道,你哥把他妈妈的爱给了你啊。”成亮感叹道。
“啊……你是说……”闵生的汗突兀冒了出来,脸银娃娃似的惨白,“哥说是妈妈,我没敢说不是。”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噗得噗得眨巴双眼,浓重的泪往下坠。
成亮拉住他,“你太听话也不好。很多时候就得跟你哥对着干,他对自己太差了,我简直看不下去。你冷静点,后面还有得你激动的。”
闵生挂着泪帘儿继续听。
“你哥一直不学开车,为了你才考的驾照。”成亮干脆一口气说完。车黎明那一头倔牛,以为闵生是个傻子就不懂。说都没说过,怎么就知道闵生不懂?今天他就要做好人好事。
“你哥的爸爸,以前也是开大汽车的。但是和你哥一样出了意外,运气没有你哥好,就去世了。你哥现在出事,他心里想他爸爸,今天才不想让你在那里。”
“哥……他买电视的时候,就不坐汽车。让我坐的。”闵生一会儿抱抱脑袋,呜咽不成声;一会紧握着臂膀,忍泪吞声继续听。
“我说闵生你啊,”成亮拿纸巾搽搽闵生泪糊糊的脸,“你哥就比你大两个月,看起来比你大一轮似的。你也不要老哭,别让你哥看了心烦,哈。”
闵生方寸早乱,吻紧唇无措地问:“我……我现在该干什么?”
“第一,别哭,多笑;第二,我介绍你去敬老院上班,但是那里老太爷都是夜叉,身上脏,嘴更臭,打身上更痛。一屋子都是肿瘤病和老人味道,夜壶每天早上起来就是翻的,哪天你那位没拉在身上,就是三生有幸。”
“我……我不怕。”闵生大声说。
成亮赞赏地看他一眼,“但是那里不挑人。这段时间要治病,要修车,要还钱,你能出力,你哥就开心。”
“第三呢?”
“第三就是,别说是我说的。你就是自己顿悟,给你哥一个惊喜。”
闵生点头如捣蒜。
成亮站起来,“闵生,我真羡慕你。”
闵生茫然地望着成亮。天儿遮昏了一钩儿月弯,星星看得甚真了。
“听岳双说啊,车黎明从小就在乎你了。那泼你水的小孩,你走丢了之后,车黎明就去揍他们,牙齿都掉两颗,岳双当时都不敢去。送你去你姑姑那里去了,他天天像个疯子,叫岳双登了你的寻人启事。有段时间他出去找你,我们还以为他都失踪了,我们还报警了……还有……”
闵生的头被这似有若无的灯光晒得有点昏,肩头麻麻的,腰腿酸溜,放在冰冷长椅上,任由那言语敲打出不可抑制的颤嗦。
第二天天总算晴了,浅灰色的天慢慢发亮。西北角开了一扇窗,几只不怕冷的小雀在电线上蹦蹦跳跳,灰喜鹊扯天扯地地叫唤。第一束阳光在地板凝成个小光点,同一个病房的小孩正踩着玩儿。很快天又变回了鲜白色。
上午八点左右,成亮和闵生来病房。
昨天晚上车黎明心里装着事,没怎么睡着。干脆不睡了,坐在床上晒了会儿太阳,精气神好了些许。
闵生提着买的早饭走进来,一声不吭,低头解塑料袋上的死结。
成亮和车黎明聊了两句,接到个电话,出去了。
车黎明看着闵生的发旋,摸摸他的眼角,以为他哭了。
没哭。但是闵生眼睛摸起来还是软绵绵的,大概是眼泪掉得差不多了。“我没有哭。”闵生眼神倔强,赌气一样扯开塑料袋,掏出勺子。
“我喂你吃。”闵生双手捧着粥,缓慢搅拌着,让粥能快些冷却。
“你吃过没有?”车黎明吃了一口,肚子暖了,忍不住问。
“吃过了。”闵生闷闷地回答。
空气中都流不动,懒懒搁浅了。
吃完了,闵生坐在床前看着车黎明的石膏手,碰碰吊得老高的腿,从鼓囊囊的斜挎包里拿出一个指甲刀,拿过车黎明的手。
“剪剪指甲。”
雾蒙蒙的光照在金属上,散为金光。一层一层投射在闵生全心倾注的神情上,神圣而温暖。
车黎明指尖碰到金属,凉凉的,沾了水一样。他的话在怀里挣扎着,思考着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
“你那个包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闵生有个斜挎包,是他决定带着闵生去打工的时候买的。上面补丁盖着补丁,车黎明早就想给他买新的,闵生就是不肯换。
闵生低着头,包包里散出来花花绿绿的东西。有第一次车黎明带闵生坐火车的票,买牙膏送的贴纸,新衣服的标签,捆成一叠的糖纸……还有一本小人书似的东西,上面赤条条两人。
“这是什么?”车黎明拿着小人书问。
“没什么!”闵生自腕以上都红了,抢了回来,“哥,除了这个,你看看你喜欢什么。”
大概是觉得车黎明无聊,闵生用着他的百宝箱逗他开心。展示完他的宝贝,闵生又一件一件整理好收起来。
车黎明不懂,这些看起来像垃圾一样的东西代表着什么。“你为什么收这些东西?”
闵生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都是哥给我买的。”
车黎明一怔,苦笑一声,“这有什么?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把他当个宝贝。”
“就是宝贝!”闵生不服气地喊,旁边的病人通通侧目而视。
车黎明没想到闵生的反应这么大,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很喜欢这些。”
闵生皱着秀气的脸,眼睛黯淡了很多,“哥给我的,都是宝贝……你做了这么多,对我这么好。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除了这些东西。但是你又不喜欢。”
车黎明知道闵生有收集癖,以前什么东西,他丢了,闵生捡回来,说是留个纪念。当作宝贝一样的破烂,他视若珍宝,不曾给别人看过。现在是把压箱底的东西给车黎明选,车黎明还不屑一顾。
车黎明夹着手指,抖着不存在的烟灰,红着脸说:“喜欢,怎么不喜欢?你拿出来,我再看看。”
闵生伤感地看他一眼,勾勾他的指头,“哥,你就不要骗我了。”
车黎明手颤了,执着闵生的手。他不知道闵生在说哪一件事,他骗过闵生太多次。从闵生进来之后,他依旧犹豫着不想说。看起来很高尚的牺牲,全是欺骗编织成的,悬荡无着,不堪一击。
“你……你知道了。”车黎明脑子里面的发条停了。
闵生红着眼睛点点头,继续帮车黎明磨指甲。“陶阿姨,你的妈妈。”
“那……”车黎明盯着闵生的眼睛失去了焦距,“你怪不怪我?骗了你,害你妈妈又走掉了。”
“……”
无人应答的须臾之后,闵生斩钉截铁地点头,“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