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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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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回到了春运回家的那次,在挨山塞海的火车站,车黎明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闵生。他的眼神还是清澈又炽热地投射过来,也认出了他。
“哥!”闵生踩着地,趴在出站口的闸门上。他挡着出站的人,挨了骂,跑到围栏附近,手里捏一块帕子擦眼泪,似乎嫌车黎明过来的时间太长。明明一个月都熬过来了。明明几年都熬过来了。
闵生自己生活了一个月,就会有半年,十年。他独立了,能养活自己了,能正常生活了,能自由地笑和哭了。他不是个没人管的傻子了,而是个大人了。
车黎明手下拐杖咯吱咯吱乱响,随时要散架似的。拐杖像他原来的腿,活生生跑了起来。他眼睛发热,拼命眨眼,把泪花忍回去。
“哥!”闵生弄丢了车黎明的身影,光是挥着手大喊,没注意到车黎明已经通过了闸门,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闵生急了,以为车黎明被别人绊倒了,正打算从栏杆上翻过去,衣服被人拉住。
车黎明扶着拐杖努力吐着上不来的气,翘首抬头,笑着说:“在这里嘞。傻看什么呀?”说完,他一只手张了开来。
闵生正狼狈地挂在栏杆上荡,跳下来,摸摸红彤彤的鼻头,把擦眼泪的帕子塞挎包里,揎拳捋袖,像头熊一样扑了过来。
这力度差点把车黎明弄摔。车黎明摩搓闵生的头发,下狠劲儿似的紧紧扣着他的脑袋。
闵生轻轻扶着他受伤的手,另外一只手托着他的腰。
拐杖匡荡一声倒在地上。
两人身高相当,车黎明能把下巴搁在闵生的肩膀上,闻着闵生身上安心的味道。
一种稻禾的味道,像是在夏天跳进透明的水池中,躺在干燥的稻草上,等阳光将他潮湿的心底净化了。他狂跳的心脏回到了原来的频道。
闵生胖了,白了,有劲儿了。和车黎明刚刚捡回来的那个病怏怏的人儿不一样了,像是两个人。
周围都是团聚的人,无人顾及这边终于走出困境的恋人。
闵生恋恋不舍放开车黎明,两颗黑蝌蚪般乍亮的眼珠慢慢往下移。
车黎明会意,眉峰微扬,看了看周围,凑上去碰碰闵生的唇。
闵生满意了,毛茸茸的脑袋塞进车黎明的颈窝,咯咯咯乐了。如果车黎明往他头上丢几颗鸟蛋,都能孵两只蓬松可爱的小雀出来。
“哥,我背着你走好不好?”
两人在车站外坐着等车,车快来的时候闵生突然说。
车黎明乐了,“你背得动我吗?”
闵生呲牙,“背得动。你比砖头头轻。”
车黎明看着闵生挺直的背,“别把你背又压弯了。”
闵生不容他拒绝,先把他拐杖顺走,吭哧吭哧跑两百米去车上放着了。
“你…!”车黎明唇间逗留着笑意,拿他没办法。
闵生笑呵呵过来蹲下,“哥,上来吧。抱着我的脖子。”
车黎明手刚环上去,闵生抬起他的大腿就跑。闵生的喘气声很重,脚步也响,还是很吃力。
光烙印他的脖颈上,照亮了上面细小的绒毛,温暖又柔软。
车黎明捏捏闵生的耳朵,“我下来好了,你累了。”
“没事!”闵生乐在其中,明明汗一个劲儿往下砸,“这是什么?猪八戒背媳妇?”
车黎明听了,又笑又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再说,什么媳妇?谁又教你的?”
闵生瘪瘪嘴,“陪养老院里的爷爷看西游记。那我做媳妇,你就是猪八戒。”
“好啊,闵生,你变着花样捉弄我是不是?”车黎明惊道。要是能走,他就能腾身下来把这小子打横抱起转圈。
“哼!”闵生还不开心了,手脚交替更快了。明明手都抖了,还非要耍帅。
车黎明贴着闵生的脖子,轻轻说:“我不介意的。你想咋叫咋叫吧。”
闵生把脸转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他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被已经喘不上气了刹住了。
回到家之后,车黎明还是遵守医嘱在家里休养。
就算车黎明回了家,一天也见不了闵生多长时间。闵生天天早出晚归,但是他脸上从来不会疲惫,似乎只有思念才是问题。回家之后,闵生还帮车黎明换药,有时候带两个菜回来加餐。
车黎明还有积蓄,可闵生偏不要他付钱。出院的这段时间,都是闵生拿才发不久的工资来补贴家用。
车黎明天天等着闵生回家,百无聊赖。车黎明就下楼,在小区里转悠,再拄着拐杖爬上七楼,打发停了指针的时间。
他又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除了边吃花生边看球赛。现在这个时间又没有比赛可看,就对着电视胡思乱想。
以前也不知道闵生是怎样打发时间的。难不成就鼓捣他那一堆小玩意儿?
早上闵生出门时在他的宝贝斜挎包里翻翻找找,出门又急,东西在床上摆一摊。
车黎明捡起掉在地上的小人书。上次在医院里闵生就无意间掉出来看到过。
当时车黎明大概就猜出是什么东西。封面就足够香艳,车黎明面不改色地翻开,直到有一张张图映入他的脑海,他撑着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又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
关于性的话题,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妈没有,爹也早死了,奶奶又是个封建的,更不会让他接触这些东西。除了凌晨工地宿舍里的夜话让他了解些男女的皮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
他也没教过闵生。他也想过这些上不了桌面的事,只想着让闵生高兴就好。出车祸前的那个早上,原本是为了掩盖自己和陶迎丝吵架的事情,看闵生的垂注的薄醉的眼睛,似乎挺受用的。
还没巴掌大的小人书,就像一本复杂的工序图,把整个流程介绍得仔仔细细,还有生僻字的图释。
车黎明瞳膜上沾了灰,痒梭梭的,拼命眨眼。
其实他活这二十几年挺失败的,连这种东西读不懂。车黎明吃力地用拐杖把书挑起来一看生产日期。
几年前的。大约是车黎明刚刚带闵生出来打工的时候生产的。书是质地粗糙的草纸做的,都被摸得起毛边了。鬼知道书的主人琢磨了多久上面的内容。
车黎明掐指一算,还是他发酒疯亲了闵生好久之前的书。
他默默看完之后,把书放回袋子里面。
车黎明眼角微抽。倒不是觉得书上的内容难以接受,只是闵生这么久之前就抱着这样的心思,实在让他想不到。
下午出了点太阳。家里的春天聊胜于无,穿过树叶缝隙的光还有点毒辣,晒得人热涔涔的,热的心被一层湿漉漉的浆糊粘着,张着嘴直喘气。
车已经修好,拉回来停在楼下了。为了伤恢复之后能够早点返回岗位,车黎明没事儿就到车上坐会儿,看看窗外不动的风景,摸摸沾灰的方向盘。那天晚上噩梦一样的黑,好似在云淡风轻中慢慢褪掉颜色了。副驾驶上的人,好像就坐在他的身旁。
他突然想去看看父亲了。
小时候给父亲扫墓,都是在大年初一早上。不是想念,而是一种无法抗拒的习俗。他对父亲的印象不深,从小他就在外面开车,很少回家。父亲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不常和他说话,除了买小孩喜欢吃的东西回来,父子俩的接触很少。
车黎明从小就怕父亲,怕那座坟墓,他从来不敢一个人去。
父亲下葬的那一天,村里没几个人来帮忙。说实话,那种死法,光是听着就让人魂不附体了,更别说要亲自接触。父亲的尸体运回来的那一天,没人敢来。
父亲在堂屋的冰柜里放了两天,第二天村支书出面,总算号召了些不情不愿的人。
车黎明小时候的家是垃圾场,什么样的臭味没见识过?
说那是一具尸体也不太严谨,应该是半具尸体。身体都已经被水泡烂了,捞上来就是剩一具挂着皮囊的骨架。冰棺也差点没租到——那些年头,这种冰棺都是循坏使用的,夏天换得更勤,上个人刚起身入土,下个才死的人又睡下了。
车黎明连续两个周不敢往堂屋里去,从窗户翻进自己的房间。可是那味道已经无孔不入地渗入了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潮湿,阴冷,像霉菌块和腥臭的烂蘑菇在飘满死鱼的海水里泡发了,又有看不见的苍蝇蚊虫胡乱飞舞,在视野投向之处肆意地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