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黎明 ...
-
两周之后,车黎明去医院把手和小腿上的石膏拆了。
慢慢地,车黎明不需要拐杖,扶着墙也能够缓慢行进。太久没有走路了,这种感觉非常新鲜,车黎明兴奋地在小区里走了个遍,闵生抱着雪团在后面跟着,不敢移开眼。
车黎明也不让闵生扶着。
明天就是给闵生看病的日子。车黎明的工友前两天来联系他,那个有名的神经外科医生跳槽到了隔壁市医。
车黎明没事在家,天天守着电话,总算抢到了专家号。
这个医生很厉害,说不定是闵生可以慢慢痊愈的好机会。这样重要的日子,车黎明才不能以这么狼狈的姿态陪闵生去。
闵生并没有车黎明预想中的开心,一直心不在焉。车黎明以前也常带闵生上医院,可能闵生对医院有一种天生的恐惧。
陶迎丝这段时间也没怎么来了。车黎明每次都将她拒之门外,她慢慢泄气了,大概也不愿继续自欺欺人。
上了火车之后,闵生很久都没说一句话。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紧紧抿着唇角。
车黎明知道他不自在,给他剥桔子吃,“不要太担心,我打听过了,要做的项目都不疼。顺其自然,把实际情况给医生说就好。”
闵生垂着眼睛,说:“哥,要是还是治不好怎么办?”
车黎明喂嘿一声,“还没开始嘞,先不要泄气。如果这个医生没办法,还有其他水平高的。”
闵生随意晃晃手,沉默地把胳膊放在小桌子上枕着。
车黎明原本还高兴着,又心悸起来。以前他带着闵生看过数次医生,得出的都是相同的结论。
闵生的病,无法彻底根治,只能进行辅助性的治疗。
闵生原先是不傻的。之前的医生说,有可能是小时候发烧、脑袋遭受重物敲击造成的。
听到“发烧”两个字,车黎明永远记得小时候和闵生的最后一面。要不是他当时犯浑,闵生也不会发着烧没人管。
最开始出来打工那几年,车黎明总觉得时间还早,要先挣钱,再去打算其他的。如果是外伤或发烧引起的,如今早已为时过晚。
两个人带着不一的担忧来到了医院。
专家不愧是专家。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候诊室里面就已拥堵不堪,闭着眼睛随便一摸,都能摸到别人的鼻子。周围吵吵嚷嚷的,多是父母带着一些样貌奇异、举止奇怪的孩子来看病。
根本就没位置坐。车黎明拿了一双鞋占着位置,走到不远处找了一片空地,垫上塑料袋。
闵生正看着旁边哭得快背气的傻小孩儿。
车黎明拍拍他,说:“先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们的号起码要等到中午。七点四十我们得准备着,拿着刚刚那双鞋往前排队。”
两个人背靠着背坐了下来。地上又冷又硬,闵生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啊!”一声哭号突然在喧闹之中爆炸开来。闵生的背一下直了起来。
车黎明转过头来,在闵生面对的方向,穿黄色裙子的女生正噗拉噗拉掉眼泪,拼命抵挡着旁边一个胖子的骚扰。
那胖子脸上肥肉层层叠叠,粗如猪蹄的手朝女生的裙摆伸去。
“啊!”女生尖叫一声,跳起来一脚踩到旁边睡觉的大哥的手上。
胖子的妈妈从厕所连扑带爬出来,抱着她胖子的手。女人的身材瘦小,抱在她儿子的胳膊上,就像树懒抱在粗壮的树干上。
胖子扭着腰间的肥肉,用力甩动手臂,蒲扇大的手掌扇在他母亲脸上。
女人身上青青紫紫一片,想来就是她儿子打的。
胖子盘在女人身上,像个石墩子一样压着他母亲的肚子。
女人在地上凄厉哀嚎。胖子嘴里含糊不清地怒骂:“臭娘们,你敢拦我!”
整个候诊室被弄得乌烟瘴气的。车黎明看不下去了,按着闵生跃起的肩膀站了起来。被踩到手的男人率先冲了上去,把那胖子膀子翻转过来,当面给他一铁掌,胖子像滚保龄球一样滚到厕所门口。
车黎明和其他人一起冲上去把胖子脸按在地上。七点半,警察来到了现场。
急救人员给地上的女人做心肺复苏,不一会儿女人悠悠醒来,手脚并用蹿起来,朝警察扑了过去,哭嚎道:“警察,别抓我儿子。他脑袋不清楚,他是个傻的,别把他送监狱里去啊。”
“不行,你儿子再傻,也不能在医院里面打人。”警察强行将胖子带走了。
胖子猩红的眼圈淡了下来,恢复了清明,哀嚎着:“妈!妈!救我。”
警察把女人和她儿子带走后,门口的灯亮了,地上打盹的人全站起来,弯着腰在花花绿绿的鞋中找自己的,曲曲折折盘成一条队伍。
车黎明正和旁边的大哥聊天。
“养这种儿子真可怜!一把年纪了还要被打!”大哥愤慨道。
“是啊,这种人还是放在精神病院好一点,仗着自己是个傻子骚扰人家小姑娘!”车黎明附和。
“这小姑娘才是真的可怜……”
塞在车黎明手心的手突然溜了出去,车黎明疑惑转头,闵生正骇然看着哭泣的母亲,嘴虚张着,脸色及其难看。
“闵生,你怎么了?”车黎明吓了一跳。
闵生转过眼来,眼中有点呆滞,“没……没什么……哥,往前走了。”
他们一直等到了上午十点多,候诊室凉润的空气逐渐变得干焦,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在窗外,空调的冷气奈何不了沸腾的滚滚热浪。
“56号闵生!”护士拿着身份证在诊断室门口喊。闵生摇醒打盹的车黎明,“哥,到我们了!”
“终于到了。”车黎明抹了把脸,“走哇!”他轻轻推了一把闵生。
闵生踌躇着怎么也不肯走前面,车黎明无可奈何,先走了进去,闵生才慢吞吞地跟了上来。
医生是个白胡子老头,上了一个上午的班还是精神抖擞,皱纹没有几条,像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闵生看医生面善,鼓起勇气坐了下来,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孩子,你先别说话……让你家属说就好。”闵生正扣着脑袋冥思苦想,医生打断了他,笑着朝着车黎明转去,“家属,病人的具体情况是什么?”
“医生,你就听听他说呗,他的认知和沟通能力怎么样?”车黎明说,偷偷摸闵生的手。
“这个是神经外科哈,你说的这些上精神心理科做智力测验去。”旁边的护士说,“你就听医生的就行,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车黎明只好替闵生继续说。闵生的手心老出汗,还往外面缩。
医生给他们开了一堆单子,要做大大小小五六个检查。
闵生拉着车黎明像逃命一样冲出诊疗室。
“别怕,就是头部CT和核磁共振,和之前做的都差不多。”
闵生抱住车黎明,声音带了哭腔:“哥,我们不做了。我怕,还花钱。”
车黎明手指轻轻搭扣他的背,“不疼的,有我陪着你。别担心钱,花不了多少钱。”
车黎明带着闵生在人满为患的楼上楼下来回穿梭,终于做完检查。中午两人出去随便吃了点,坐在大厅里等到下午两点,拿着检查报告和胶片又跑回早上的诊断室。
闵生双手放在腿上,不安地搓着手指;车黎明竖着耳朵,热气恼人的“嗡嗡”声消弭了,只剩白胡子医生哗啦啦翻动报告单的声音。
树上的蝉一声一声牵着人心的弦,或绷直,或收紧。
“原发性脑干损伤,多发的大脑挫裂伤。大约就是小时候被父亲打的。”
车黎明急忙问:“之前的医生也是这样说的……能治好吗?”
医生笑容消失了,“一样的。脑子一旦受伤了,是不可能恢复到原状的,但通过正确的对症治疗可以改善 ,无创的和有创的都有,我推荐无创的,有经颅磁刺激和经颅直流电刺激。”
“照你们的说法,如果当时及时送医,也有可能会治愈。现在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的状态是相同病症中相当不错的了。”
原本的期待全部化成泡影,车黎明满心欢喜,换成忧虑又增了几倍。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继续听了下去。
旁边的闵生早就没敢吭声了,扑闪的两片睫毛一霎,像枯叶蝶似的要飘落下来。
“闵生,下个周我们再换家医院试试……要是不行,就听这个医生的,继续今天的康复治疗,怎么样?”
两人走出医院,外面歪歪斜斜飘起银丝小雨。雨雾沾在闵生面上的绒绒的细毛,摸上去酸酸的,扎手。
大约是因为下雨了,看不见泪光,只看见闵生的眼圈红了,肿得水汪汪的,像嘴唇一样。
“哥,算了,不治了,治不好就算了。”闵生悄悄说。
车黎明皱眉,拿袖子给他挡雨,“闵生,我说了钱不是问题,这不是……”
“不治了!”闵生睐眯眼睛,眼圈又染上一层青色,“不治病了!”
车黎明捉住他的袖子,“闵生,这不是病。你一点都不傻,只是……”他想了一会,“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很普通。谁不会得?我还不是犯过傻?”
闵生楞了一会儿,水花似的泪泼下来,“我知道,哥你不说我傻。但是我知道我是傻的,就像今天那个打人的人一样,我会不会越来越傻,会变得认不得你,还会打你?”
突如其来的雨把整个天空都搅乱了,不是单一的白,而是肮脏的、苦涩的蓝,把红色的脸都染紫了。
车黎明抱着闵生,重重嗅着他大衣仅剩的暖意,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车黎明自己都知道这只是安慰人的话。没有根基,摇摇欲坠。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越来越好太虚幻,越来越坏又太悲观,维持现状又太牵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是一个理亏的人。
“如果我以后变得像那个人一样的呢?”闵生的目光凉凉的,“哥,今天那个人真的可恶。我不想变成那个样的人,到时候你就送我去精神病院吧。”
车黎明惊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傻……”说着说着他就要脱口而出“傻话”二字。
闵生听出了车黎明要说什么,他眼睛里的泪光都暗了,像自来水管子堵住了,流出来雾蒙蒙的水。他低头拉着车黎明的一根手指,想把这纹路看清楚,已经开始纪念了。
未来又怎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车黎明能把自己所有的都给闵生,加在身上的感情越重,他更不能亲口说出自己都看不清的承诺。
付出的和得到的不成正比的时候,甚至成反比,有人还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了吗?
闵生的根根头发被水汽濡得越来越黑,薄雾之中,车黎明的眼睛也湿润了。
“哥,如果治好了呢?我也不知道,”闵生说,“治好了,我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闵生,你听我说……”车黎明忍住眼睛中的酸涩,扶着闵生的两条肩膀,“不管你傻还是不傻,我永远都不会丢掉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变成谁。你要是敢变得越来越傻,”车黎明用手指推闵生的眉心,“我就把你绑在我背上,或者拿个轮椅推着你走,把你绑在我的副驾驶上……要是你还敢打我,你也不要太有信心,我一定打得过你。”
闵生晃神了,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地浓回来了,想到什么,又浓浓地淡回去。
“哥,我……我要是是聪明的就好了,如果我是聪明的,我还能帮你很多,而不是一直添麻烦,还花钱。”
“笨蛋,”车黎明握紧他的肩膀,“你要是真的不是傻子,你还愿意跟着我这样的人吗?你以前这么聪明,说不定考了很好很好的大学,现在是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每天喝高档咖啡,坐写字楼。”
车黎明一直以为,闵生的傻不是不幸。闵生变傻之后,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他的视角变得很简单,只有喜欢,不喜欢。其他太复杂的情绪,不要也罢。
闵生是个傻子,车黎明才不会轻易失去他。
闵生是个傻子,车黎明才能独占他。
相反,闵生是他的福气,是树林下粉筛下的点点浮金,不够亮,但足够温暖。
父亲给车黎明取的名字他一直都喜欢。“黎明”,听起来就是一个容易得到幸福的名字。
“你如果没摊上你那个爹,指不定在哪里过得有滋有味,怎么可能来跟着我这个臭跑长途的?”车黎明调笑道,笑的是庆幸,带着裂痕的侥幸。
他想,如果闵生真的是个正常人,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给他车黎明一个正眼瞧?雨丝在车黎明受伤的腿肚子上阴凉凉地往烫的地方爬,攀上他的眼睛。
盘根错杂的情绪像把人淹没的蔓草,他清楚不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就是让闵生眼中的世界只有他一人。他一方面耻于这种贪婪,一方面被这蓬蒿绞杀,一辈子脱不了身。
“哥,你怎么这样想?”闵生失声叫道。
车黎明抚摸着闵生像白莲子般干净的脸颊,笑着说,“你看,现在又换你这样说了。”
车黎明渐渐了解闵生,让闵生脱离愧疚和恐惧的方法,就是自虐。闵生总会心疼他,顺着他的。
闵生噤声了,呆呆望着他。
“好,我再也不这样想了。”车黎明的手滑下来,摸着闵生光滑的下巴,“你也再也不要这样想了。”
闵生还想说什么,车黎明凑到他的耳边,就像初夏特有的清新的香气,清透的,在他的耳旁燃起火烧云。
“闵生,你今天想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