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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什么都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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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黎明只好跟了上去,生怕闵生出什么意外。
闵生在前面走着,很熟练地绕过几个路口,最后他们两个一起穿过一片比人还高的杂草丛。枯黄的草叶锋利的边缘割得他们冰冻的皮肤生疼,脚下高低不平,时不时踢到一个易拉罐。这个地方本就是一个垃圾场。
闵生爬上一个土坡,开始蹲下徒手清理小土坡上面的玻璃碎渣。
“别捡了!”车黎明一把把闵生拉起来,“割到手了怎么办?”
闵生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在变成了橘红色,“坏人!”他声音听起来快哽咽了,“这里是妈妈……他们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妈妈?车黎明这才看清了土坡面前的一块腐烂的木牌,上面写着“小猫咪蓓蓓的妈妈——小天”。
他弯下腰来笑了,直到笑出眼泪,但泪水流到心底却是苦的。闵生搞错了,他把同样被他爸爸害死的两位母亲弄混了。真是可笑,真是个傻子。
车黎明是这个地方唯一清醒的人,但他却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只是不忍心破坏这份纯真的情感。连死去的母亲,或者某些不知死活的母亲都找不到,这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他从旁边的树林里面找到几根枯死的树枝,再捡起一根稻草绑在一起做成一个简易的扫把,帮着闵生把坟墓旁边的垃圾清扫干净了。
奶奶说闵生性格温和,但有次在外面和别人起了冲突,头破血流地回来。那人上门找麻烦,说这傻子不让他在那里抽烟。车黎明记得,闵生妈妈最不喜欢的就是闵生爸爸抽烟。
这傻子,说他傻,他记得所有车黎明都快忘记的事情,会保护自己的家人;说他不傻,他却管蓓蓓的妈妈叫妈妈。
闵生也没有想到车黎明会帮他,低着头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玩。
“回去吧。你发烧了又要花钱。”车黎明不想再放任闵生生病发烧了。
“不回……”闵生弱弱地回了一句,显然底气不足。
“你信不信你哥?”车黎明问。
闵生抖了一下,似乎被这称谓触动了,“我信。”
“那就跟我回去了。”
“我可以叫你哥吗?哥。”
“你已经叫了。”
车黎明对着他笑,“反正别再说我是你媳妇。媳妇只能是女的。”
与其说是他们收留了闵生,倒不如说是给他们自己找了一个免费劳动力。家里面简单的活基本上都是闵生一个人包揽了,踩着板凳装个灯泡也全然没有问题。车黎明也曾问闵生他为什么会留在这个地方。
闵生笑嘻嘻地说,在这个地方他不会被打,也不会饿肚子。
车黎明暗暗给自己定了目标,要让所有的家人都过上稳定的生活。虽然现在实现无望,但他在家中享受了久违的亲情之后,生活好像突然就有了盼头。
车黎明家所在的地区最近传出要拆迁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过不了个好年。
车黎明在家里面待到了大年初七,工地那边就催着过去上工了。闵生没想到车黎明回来之后还要出去。车黎明当天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也不睡了,呆呆地坐在床上,想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
车黎明知道闵生离不开人,但还是拗不过他,让闵生跟在自己后面,直到他进站。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闵生就像是一个送别父母的小孩。
车黎明很少感受到这种被人牵挂的滋味,即使这一份牵挂是不明事理的傻子给的,也分外珍贵。
“等到明年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很快的。”车黎明把闵生的围巾尾巴帮他塞进了衣领里面,不明白为什么鼻头酸酸的。此去他一整年都是孤身一人。
“一点也不快……”闵生说。
“照顾好我奶奶。”车黎明叮嘱道。这个时候车站的提示音响起了,不知不觉他已经等到了火车开前的最后一刻钟。车黎明拖着行李朝着进站口飞奔而去,闵生好像在后面喊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可是他才离开家乡不到两个月,甚至前一个周给奶奶打电话时奶奶还好好的,再次接到电话时那边就只剩下闵生焦急的哭声。
奶奶的病情突然恶化,等到车黎明好不容易请到假赶回家时,奶奶早就已经撒手人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是他在外面的时间久了,精神早就已经被磨得麻木不堪。给奶奶操办后事时他也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多余的时间伤心。
在下葬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往奶奶床的方向看去,那边已经没有了印象当中熟悉的那个佝偻的身影。这个时候他才茫然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绊倒在了自己跨越过上千遍的门槛上,才想起自己早就没有了可以喊疼的人,也只能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
本来就不大的小家,在清出了一个老太太的东西后,也变得空旷起来。车黎明把奶奶的东西全都丢掉了,以免触目伤怀,又像是找不到什么地方发泄。
车黎明现在还有什么?他看见了坐在火炉旁边的闵生。奶奶去世的时候车黎明没能回来,是闵生陪着奶奶合上了眼。
车黎明又开始思考他现在赚钱的目的是什么。以前是为了让奶奶高兴、治病,现在钱挣来了,却没有地方花。他给奶奶买了胭脂梅棺材,一捧土下去,很快长起了葱葱嫩草。
车黎明也变成了像爸爸一样的人,自己的家人都顾不上,最后落得一无所有。可能自己再横死在某个地方也不会有人知晓。他当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去,现在也没见到他为数不多的亲人最后一面。
闵生把火炉搬了过来,一粒火炭跳了出来,掉到了闵生的手背上面,他也没有喊一声疼。这个时候车黎明才发现闵生不太对劲。
这两天他只顾着自己的伤心,全然忘记了闵生的感受。闵生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藏在他的心底,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你不问,或者问了,他也不愿意和你说。
“闵生,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出来,不要再心里憋着。”
闵生沉默不语。这两天闵生还一直在安慰车黎明,车黎明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奶奶和妈妈一样,都回不来了吗?”闵生过了一会儿说。
闵生虽然说傻了,但也知道生离死别的事情。车黎明看到他眼睛当中闪烁着的泪水,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如一个傻子给家人的正向回馈多一些。
都回不来了。
这时候已经是春天,街道前前后后被春雨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所有破败影响市容的房子被机械无情地推倒,到处都是黄、黑和红的土和泥色的烂水坑。已逝去的家乡给人最后的印象是冷而脏的。本来联系紧密的人被迫迁徙到了陌生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建立自己的生活。
车黎明和闵生那个又破又小的家也已经没有了。车黎明拿到了一笔拆迁款,还完了以前奶奶治病时欠下的钱之后也所剩无几。剩下他一个人在世界上,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车黎明准备把闵生送回福利院。他上着班是没有时间照顾闵生的。以后说不定赚到钱了,车黎明还能让闵生去检查一下他的脑袋,在家里面买一套房子,再娶媳妇、生孩子,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闵生这样固执。他尽管傻了,但也是傻子当中的佼佼者。闵生用不睡觉、不吃饭来抗议车黎明把自己送到福利院的行为。
车黎明最开始两天就准备和他硬碰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没有办法照顾别人,更何况是一个傻子。他没有耐心,反而会伤了闵生的心。闵生和他非亲非故,名义上是他的干弟弟,但车黎明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承诺以后会给闵生钱,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车黎明很快失去了耐心,倒不如说他心里动摇得厉害——他不想离开闵生。他一大早起来收拾闵生原本就没多少的行李,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闵生站在一边,也不敢阻止车黎明,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车黎明坚持不去看闵生,因为他一定会心软。不去承诺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那他就不会搞砸。他认为逃避主义就可以避免所有的损失。
车黎明拖着行李往外面走,被闵生死死拉住。闵生朝着他不住地摇着头,“哥,我能干活……你别丢了我。”
这表情车黎明见过,在闵生被闵旗打的时候,在话剧表演那天被泼水的时候,在奶奶去世的那几天也见过。
闵生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发出心碎的哭声,“答应……答应过奶奶,照顾好小明的……”
行李本来就不重,但车黎明却失去了提起它的所有力气,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和一个傻子相比,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车黎明原本以为闵生是为了他自己,却没想到是因为奶奶临终前的一句话,闵生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面。
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奶奶在和车黎明说,让他照顾好闵生呢?
车黎明和工地老板联系,问缺不缺人。他教闵生一些技能,闵生应该可以在工地上做一些打杂的工作,至少能养活他自己。至于住在哪里,他住的工地宿舍上铺还是空着的,每个月再多交三百块钱就行。
知道可以和车黎明继续在一起的闵生很快就被哄好了。临走之前,他们又去了一次小天的墓地,车黎明破天荒地带他下了一次馆子。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了。他喝了酒,闵生喝牛奶,都望着窗子外如织的行人,想象着摸不到边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