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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手机(2008年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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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埗福华街的秋阳斜斜切过"明记手机维修"的玻璃柜,诺基亚8250的镀铬边框在光斑里泛着暖黄。陈家乐蹲在柜台后,鼻尖几乎贴到摩托罗拉V3的转轴上,松香气混着隔壁茶餐厅的猪油香,在铺子里织成张油腻的网。
"乐仔!有客!"陈伯的烟嗓炸响,惊得少年手一抖。镊子尖在主板触点划出道银痕,柜台外站着的女孩校服袖口沾着奶茶渍,马尾辫被电扇吹得乱飘。
"程小丽?"陈家乐瞄了眼取货单上洇开的名字,转身从铁皮盒掏出贴着米奇贴纸的V3。贴纸边角卷起,露出底下褪色的HelloKitty——这机子从华强北二手市场收来时,转轴松得像茶餐厅阿姐的旧人字拖。
女孩接过手机时,指甲缝里的面粉屑簌簌落在柜台上。隔壁案板突然"咚咚"震响,整排玻璃柜跟着哆嗦。陈家乐瞥见她校徽上"圣方济各英文中学"的金字缺了角,缺口处锈成个褐色小疤。
"上任机主存的铃声..."他按下播放键,老式和弦淌出来,像卡带的收音机在哼《来生缘》。程小丽突然攥紧书包带,褪色帆布包侧袋"啪"地掉出个深绿药盒。
"甘草片限购两盒。"陈家乐用镊子夹起药丸递还,塑料盒盖上印着深港药房的钢印。女孩耳尖发红,抓过手机就往门外冲,帆布包勾住柜台突起的螺丝盒。铁盒"哐当"翻倒,百颗银色螺丝钉瀑布般泻向地面——这是陈家乐今早刚分拣好的不同型号螺丝,按大小在塑料格里码成银河系。
"小心!"陈家乐伸手去拽帆布包带,程小丽却因惯性向后仰倒。隔壁茶餐厅运冰块的推车正巧撞上门框,震得玻璃柜里的诺基亚模型机集体跳起。她在冰车轰鸣声里挣脱书包带,发梢扫过少年手背时留下道冰凉的湿痕。
散落的螺丝钉在瓷砖上弹跳,陈家乐蹲身去捡时,发现几颗M1.6规格的螺丝滚进了排水沟——正是摩托罗拉V3转轴专用的型号。
傍晚收工时分,陈家乐蹲在后巷修电单车。排气管喷出的青烟里,他盯着帆布包内层露出的当票存根——赎回日期是三天后的中秋,抵押物写着"摩托罗拉V3"。
"叮——"卷闸门突然被拍响。茶餐厅阿姐探进头:"乐仔,冰厂老林找你!"穿胶靴的男人扔来个塑料袋,三条冻僵的黄花鱼砸在维修台上:"小丽那丫头落下的,说修手机抵鱼钱。"
鱼腥味混着冰碴在铺子漫开。陈家乐掀开V3后盖,转轴里卡着片亮晶晶的鱼鳞。充电口渗出的咸水在台面汇成个小水洼,倒映着天花板上转动的老吊扇。
程小丽三天后再次登门时,校服领口别着枚安全别针。她默默盯着陈家乐给V3换转轴,忽然开口:"黄老板说...冰厂招临时工押身份证。"手指无意识抠着柜台边沿的锈迹,"阿爸的止咳水...深港药店要担保人。"
陈家乐把烙铁温度调低十度,焊锡在转轴触点凝成圆润的银珠:"我阿妈做过药店保洁。"他拉开抽屉,泛黄的员工证贴着1998年的胶膜,"或许能用。"
摩托罗拉在枕下第七次震动时,陈家乐终于摸到接听键。电流杂音里炸开茶餐厅剁骨声,混着程小丽嘶哑的喊叫:"陈师傅!黄老板扣着身份证..."背景音里突然插入重物倒地声,程建国的咳嗽像破风箱撕裂雨幕。
陈家乐抄起维修铺的强光手电冲进雨里,光束劈开雨帘时照见程小丽的帆布包——正挂在冰厂铁门把手上,拉链处别着他给的药店员工证复印件。
暴雨是半夜砸下来的。陈家乐在阁楼翻了个身,诺基亚蓝光照亮程小丽补作业的草稿纸——从帆布包里掉出来的数学卷子上,38分被红笔圈成个滴血的月亮。窗外货柜车碾过水坑,摩托罗拉突然在枕下震动。
"陈师傅..."电流杂音里炸开茶餐厅后厨的剁肉声,"阿爸咳血了!"背景音里混着冰厂运货车的倒车提示音,嘟嘟声像催命的鼓点。
陈家乐抓起工具包冲进雨幕。鸭寮街二手摊的塑料布在风里狂舞,程小丽的便利店围裙挂在生锈货架上,被雨浇成块灰扑扑的抹布。他抄近路翻过冰厂铁栅栏,冻鱼箱渗出的血水在雨靴底吱呀作响。
诊所铁门"咣当"关上时,程小丽正用围裙擦手机屏幕。防水袋裂了口,SIM卡槽边缘粘着铝箔包裹的润喉片,糖衣被体温焐得半融。这是她从药店促销台拿的试用装,包装纸上“深港止咳灵”的字迹已晕开。
黄老板说...押身份证能预支药费。"她指甲抠着充电口的水渍,工牌上的冰厂logo被磨成团黑影。
陈家乐蹲在插座旁,用备用充电器给手机续命。三十七条未读语音突然弹出,最近那条是两小时前:"阿丽,黄老板说搬够五十箱就给药..."程建国的咳嗽声混着冰库风机轰鸣,像台快散架的破空调。
晨雾裹着咸腥气漫进维修铺时,陈家乐正用煤油清洗镊子尖。玻璃柜突然被拍响,永利冰厂的老林杵在门口,胶靴底粘着鱼鳞,甩手丢来个滴水的塑料袋。三条冻僵的黄花鱼砸在柜台,鱼尾拍打台面的声响像台老挂钟。
“小丽说修机抵鱼钱。”老林掀起工装下摆擦汗,露出腰间别着的对讲机。陈家乐掀开摩托罗拉V3后盖,转轴里卡着片鱼鳃,鳃丝间粘着冰碴——是冰厂急冻仓特有的菱形冰晶。充电口渗出的咸水在台面汇成小洼,倒映着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扇叶间结着经年的灰网。
“金宝茶餐厅特价菜,廿八蚊条。”陈伯叼着牙签戳了戳鱼肚,冰碴簌簌落在昨天的《东方日报》上,雷曼破产的新闻标题被洇成团墨迹。他忽然眯起眼——晨光透过鱼鳃在柜台投下血丝状阴影,充电中的摩托罗拉突然亮起,通讯录新增的“永利冰厂”号码随着指示灯闪烁,像冷库门禁的红外感应器。
暴雨是午后压下来的。程小丽冲进铺子时,围裙兜着的碎冰碴簌簌往下掉,在瓷砖上砸出细小白坑。她抓起充电中的V3,指节冻得紫红,指甲缝结着冰晶:“黄老板要查上个月打卡记录...”冰水顺着裤管淌到柜台底,融化了陈年松香结成的琥珀色硬块。
陈家乐伸手按住充电器,塑胶外壳在他掌心发烫:“充满要两粒钟。”转身拉开抽屉时,铁轨摩擦声从背后传来——是程小丽在跺脚取暖,鞋底冰碴刮过瓷砖的声响,像货轮拖锚划过深圳河床。
新到的防水袋印着“深港大药房”广告,边角还粘着药店宣传单。陈家乐把袋子套上V3时,瞥见程小丽围裙口袋露出半截冻疮膏,锡管尾部卷得紧梆梆。
冰厂运货车的喇叭在街尾炸响,混着《来生缘》和弦铃声撕开雨幕。程小丽攥紧手机冲进雨里,防水袋在她腰间晃荡,像条银鱼游向货柜车尾灯的红雾。陈家乐突然追出去,维修铺门帘扫落柜台上的冻鱼,鱼鳃在雨水里一张一合。
“喂!冰厂打卡要指纹!”他吼着抛去捆电工胶布。程小丽凌空接住时,货车正碾过水坑,污水溅上她后颈结痂的冻疮。胶布在空中划出弧线,缠住货车上摇摇欲坠的冻鱼箱——这是冰厂运货工特有的手法。
深夜,陈家乐在维修台前拆解V3。鱼腥味从转轴缝隙渗出来,混着抽屉里冻疮膏的薄荷味。SIM卡槽里粘着张茶餐厅点菜单,背面用蚝油写着“修机抵债”,油渍晕开了“鲜茄蛋饭”的“茄”字。他用酒精棉擦拭触点,发现卡槽深处嵌着半片鱼鳞,在放大镜下显出永利冰厂的激光防伪码。
暴雨在凌晨转成细雨。程小丽折返时,工装裤膝盖处磨出毛边,手里攥着台屏幕碎裂的对讲机:“黄老板说...这个能抵药钱。”她摊开掌心,三颗带冰碴的纽扣电池在台灯下泛蓝光——是冰厂货柜的备用电池,边缘还带着撕扯包装的齿痕。
陈伯的鼾声从布帘后传来。陈家乐用热风枪融化冻住转轴的冰碴,水汽蒸腾间瞥见程小丽在玻璃柜倒影里搓手——她虎口裂着血口,涂冻疮膏的手法笨拙得像给鱼刮鳞。他拉开最底层抽屉,扔去卷未拆封的医用胶布:“贴电池用的。”
晨光漫进铺子时,摩托罗拉在柜台嗡嗡震动。程小丽的语音留言混着冰库风机轰鸣:“陈师傅...黄老板应承预支半月药钱。”背景音里突然插入重物坠地声,程建国的咳嗽被冻鱼的腥气呛断。陈家乐把V3塞进防水袋,袋口用冰厂特供扎带封死——这种蓝色尼龙扎带,正绑着铺子角落里那箱冻黄花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