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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台风信(2012年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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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角道的柏油路被烈日晒得发软,鞋底踩上去能扯出黏丝。陈家乐蹲在跨境货车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发烫的车厢铁皮,汗珠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裤腰洇出深色水痕。货主肥佬张趿拉人字拖的脚突然踹过来,脚趾缝的泥垢蹭在他小腿上:"痴线!防水胶布缠够三层啊!"塑胶拖鞋底还粘着茶餐厅的豉油渍,在阳光下发亮。
陈家乐把三星Note屏幕倒扣在膝盖上,防水胶布边缘已经翻卷——这是从深水埗五金店买的廉价货,胶层薄得透光。他抬头抹汗时,瞥见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的反光里,程小丽正抱着补习教材从大厦侧门闪出。她马尾辫上别的草莓发卡褪成了粉白色,发尾分叉像晒蔫的草,洗的发白的衬衫干净整洁。
货柜车颠簸着驶向落马洲管制站时,肥佬张突然甩来件反光背心:"套上!海关查车就说你是跟车学徒!"陈家乐抓着起毛的荧光布料,瞥见背心内衬用马克笔写着三组数字——是保释金金额。同伙阿辉嚼着槟榔冷笑:"后生仔,走水被抓最少蹲三年,够你读个大学学位咯。"车灯扫过路边告示牌,"走私最高刑罚监禁七年"的红字在雨夜里渗出血色。
深圳河对岸突然闪过蓝红警灯,惊飞芦苇丛里的夜鹭。肥佬张猛打方向盘冲下路基,货箱里的三星屏"哐当"撞上铁皮。陈家乐蜷在备胎舱里,鼻尖抵着程小丽去年塞的便条,铅笔字被汗水泡糊了边:"阿爸复健要用钱"。远处传来缉私犬的吠叫,混着货轮汽笛声,像程建国犯咳疾时的喘息。
"轰——"货柜车突然碾过减速带,震得车厢里堆叠的零件箱哐当乱响。陈家乐手一抖,诺基亚3310差点摔进排水沟。这部老爷机存着三天前的语音留言:"阿丽考上师范了,下月去深圳湾..."程建国的声音突然被茶果岭道的货船汽笛切断,混着车厢里塑胶件的刺鼻气味,在鼻腔里搅成团酸涩。他拇指摩挲着键盘上的"5"键——快捷键还设着深港药房的号码。
凉茶铺阿婆突然扯着破锣嗓子喊:"后生仔,落雨收衫啊!"陈家乐摸出裤袋里的山楂糖,塑料纸被体温焐得发粘。这是上个月在油麻地果栏卸货时捡的,当时整箱糖果翻倒在臭水沟里,糖纸背面"深圳XX食品厂"的红章被泥污糊成团。他隔着包装袋捏了捏,硬糖早已碎成渣,像程建国咳出来的血块。
乌云压到天灵盖时,第一滴雨砸在三星屏幕上。陈家乐慌忙扯开第三卷防水胶布,胶带黏在汗湿的指尖打滑。货柜车顶棚突然传来冰雹般的炸响——是肥佬张在拍打铁皮:"痴线!仲唔搬货!"他弓着腰钻进车厢,后颈突然一凉,程小丽的帆布书包擦身而过,侧袋药盒里滚出两粒甘草片,卡进货车踏板缝隙。
二十箱手机屏堆成危墙时,雨倾盆而下。陈家乐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瞥见程小丽站在便利店屋檐下。她正用校服袖子擦手机屏幕,伞骨支棱在垃圾桶旁,伞面印着"XX建材"的褪色logo——是程建国公司的赠品。货柜车突然鸣笛,程小丽受惊般把手机贴到耳边,充电线悬在半空晃荡。
"后生仔!"肥佬张的吼叫混着雷声炸响,"仲差两箱!"陈家乐抱起最后那箱三星屏,防水胶布在雨水中失效,纸箱底渗出蓝幽幽的液晶。他踉跄着冲过马路,雨水把程小丽的呼喊切得支离破碎:"陈...师傅...阿爸..."诺基亚3310在裤袋疯狂震动,十二个未接来电全是程家短号。
翻越铁丝网时,陈家乐的手套被倒刺勾住。他盯着随风晃荡的破布条,突然想起程小丽缝校服扣子的模样——细白手指被针尖扎出血珠,就着台灯在作业本角落画正字计数。身后阿辉的咒骂声逼近:"痴线!仲唔走!"他咬牙扯断手套,掌心被铁蒺藜划出的血口,在雨水里绽成朵歪扭的梅花。
荔枝角道已成浑黄河流。陈家乐蜷在货车副驾,湿透的工装裤粘住真皮座椅,扯出"滋啦"声响。后视镜里,程小丽的伞在雨幕中忽沉忽浮,像条挣扎的银鱼。他咬开黏糊的糖纸,酸味混着铁锈味刺得喉头发紧——这才发现虎口被货箱铁皮划了道口子,血丝正顺着雨水往下淌。
"珠海个边落雹啊。"肥佬张拧开收音机,女主播的声音夹着电流杂音:"港珠澳大桥工程暂停..."陈家乐突然坐直——后视镜边缘粘着片碎糖纸,红章在雨刮器摆动间时隐时现。他摸出诺基亚按下重播键,程建国的留言在暴雨中再次响起:"阿满下月去深圳湾..."尾音被货船汽笛吞没,混着程小丽在便利店门口跺脚的声响,像首走调的老歌。
台风预警升到八号那晚,青马大桥维修段的探照灯把海面照得惨白。陈家乐趴在集装箱夹层里,手电筒光柱里飞舞的尘埃像群扑火的蛾。肥佬张说这批三星Note的零件送到珠海,够付程建国三个月的物理治疗费。
“乐仔!走水了!”阿辉踹开铁门时带进咸腥的海风。陈家乐抱着货箱跳下集装箱,安全帽被狂风掀飞,砸在生锈的钢筋堆里“当啷”作响。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瞥见远处塔吊的警示灯红得像程小丽校服上那颗脱线的纽扣。
货箱在车尾“哐当”乱晃,陈家乐把油门拧到底。后视镜里突然晃过道粉蓝色身影——程小丽举着破伞站在一个便利店屋檐下,怀里抱着个保温桶。雨水把她刘海粘在额头上。
电单车冲过落马洲管制站时,车胎在泥浆里打滑。陈家乐滚进芦苇丛,防水袋被荆棘划开道口子。他摸出诺基亚按亮屏幕,十二个未接来电全是程小丽的短号。
黎明前的深圳河漂着层油花。陈家乐蜷在跨境货车的备胎舱里,咬开黏糊糊的山楂糖。酸味刺得太阳穴突突跳,货舱缝隙漏进的月光照见手臂上的擦伤——翻越铁丝网时被倒刺勾出的血痕凝成暗褐色。
“到珠海了!”肥佬张拍打车壳的声音像催命符。陈家乐爬出时险些栽进积水坑,远处码头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程小丽去年塞给他的便条被汗水泡糊了边:“阿爸说手机修得好靓。”
验货人举起浸水的手机屏时,肥佬张的砍刀在晨光里泛青。陈家乐抱着头滚下堤岸,深圳河对岸的早班渡轮正在鸣笛。白鹭惊飞时,他看见程小丽的帆布包挂在芦苇梢上,药盒里的甘草片撒了一路。
瘸着腿摸回深水埗那日,茶餐厅的阿姐正在骂台风天漏水的天花板。陈家乐顺着消防梯爬上阁楼,楼下传来陈伯的收音机声:“雷曼兄弟破产引发全球...”摩托罗拉V3在枕头下震个不停,珠海区号的未接来电排成长龙。
台风过境的清晨,程小丽出现在维修铺门口。她校裙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的纸袋被雨泡发了边:“陈师傅...你能修义肢的电路板。”
陈家乐盯着她递来的塑料护膝,边缘焦黑的电路板像被火烧过的蟑螂翅膀。这是程建国在青马大桥维修段摔折腿时戴的护具,现在成了堆废塑料。程小丽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结痂的虎口,指尖凉得像冰厂冻鱼。
“阿爸说等大桥通车,”她低头卷着帆布包脱线的边,“就带我去看汲水门桥塔的落日。”玻璃柜里的诺基亚模型机映出她手腕的淤青,是昨夜扶父亲复健撞到铁架床的痕迹。
潮湿的夜风卷着咸腥气灌入后巷,陈家乐蹲在维修铺的废弃冰箱上修电路板。程小丽留下的铝饭盒搁在脚边,虾饺的油花凝成白色脂膜——这是她从茶餐厅后厨捡的卖相不佳的次品,虾尾还粘着冰厂碎冰的菱形晶粒。饭盒底下压着张深水埗"利源押"的当票,八百港币的金额用圆珠笔描了三次,纸角沾着块暗红污渍,像是冰厂搬运时蹭到的鱼血。
钨丝灯泡突然"啪"地熄灭,整条福荣街陷入黑暗。陈家乐摸黑拉开工具柜最底层抽屉,程小丽去年落在这的铅笔滚出来,笔杆缠的医院胶布已泛黄,消毒水味混着冰库的腥气。闪电劈亮街道的瞬间,他看见玻璃门外贴着的招工启事被风雨掀起半边——"诚聘搬运工"下方,程建国歪扭的字迹写着时薪45元,联系电话那栏只剩半截"2345",像被老鼠啃过的鱼干。
凌晨的板房区飘着霉味,陈家乐抱着护膝摸黑上楼。程建国在行军床上蜷成虾米状,护膝的简易电池灯每隔五秒闪次绿光,像哮喘病人的呼吸节奏。墙角堆着的师范教材上搁着台老式收音机,正沙沙放着青马大桥复工新闻。程小丽趴在缝纫机上,手边摊开的真题集被红笔圈出"教育心理学"章节,页脚粘着块带鱼鳞的冰碴。
陈家乐刚放下装钱的信封,药箱就被手肘撞翻。深绿色甘草片撒在潮湿地板上,混着从铁皮屋顶漏进的雨水,在程建国工靴边汇成滩苦味的潭。程小丽在梦中呓语"阿爸食药",发梢的草莓发卡别在真题集扉页,塑料花瓣被台灯烤得发软,在"程小丽香港教育学院"的钢笔字迹上投下粉红阴影。
三日后清晨,荔枝角道的芒果终于熟透炸开,甜腻汁液混着柴油味钻进囚车铁窗。陈家乐盯着自己2014年刻在水泥墙上的"正"字,新刻的横划还沾着铁蒺藜的铁锈。腕间铐子映出程小丽校服上的歪扭针脚——那晚诊所分别时,她就是用这种粗线给他缝补撕裂的袖口。囚车经过永利冰厂后巷,他看见程建国的智能护膝被扔在垃圾堆旁,指示灯还在固执地闪烁,像不肯熄灭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