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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帝都许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暮色裹挟着铅灰的云层压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九山公路青黑的路面上,溅起的水雾将盘山道笼成朦胧的银灰色帘幕。这条以死亡弯道闻名的山路此刻宛如巨蟒蜕下的旧皮,湿漉漉地蜿蜒在峭壁之间。

      黑色跑车刺破雨幕,秦聿单手扶着方向盘,腕间沉香木佛珠磕在真皮内饰上发出闷响。雨水顺着挡风玻璃扭曲成狰狞的蛇信,他却将油门踩得更深,过弯时轮胎与防护栏擦出了金红色火花。

      五官矜贵锋利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嚼着烟,车灯晃过,凌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手机不停地响起,幼稚的铃声后竟是清脆的少年声。

      “秦聿!接电话呀!”

      “秦聿!接电话呀!”

      少年清越的尾音被雨声绞碎,男人喉结滚动着,似乎是想多听几声,直到第五遍铃响才按下接听键。

      喉间溢出的烟嗓裹着血腥气:

      “说。”

      “你他妈不要命了?”王闲的吼声混着玻璃碎裂的脆响,“台风天跑九山道飙车?那边刚发了泥石流红色预警!”

      回答他的是引擎的轰鸣。

      “喂?”

      “喂!”

      “秦聿你他妈疯了?”

      喝了那么多酒,没带司机,没带保镖。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几个好友每年都会陪着秦聿大醉一场,然后看着他一个人去陵园坐一天。

      对面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老秦,他都走了七年了,不管怎么说,活着的人总得向前看。”

      “叔叔昨天还打电话问我你最近怎么样了。”

      好好的秦氏太子爷,混成这个样子。

      酗酒、飙车,像是放任自己去死。

      哪怕是再好的人,死了这些年,也不应该身边一个人没有,一直念着他。

      几个好友多次给他介绍新人。

      长得像的、性格像的、身材像的。

      他一直拒绝。

      “你知道的,我酒量很好。”

      王闲心里急得要命,又怕刺激他,面上放软了语气,试图把人劝回来:“老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是放不下他。”

      “但你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啊。”

      “你看看这几年,你身体大不如前了。去年还胃出血住院了,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集团那么多人还等你呢。”

      雨声更大了。

      秦聿看着车镜前的照片,黑沉的双目泛红,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他难得的有些怔神。

      少年清浅的笑着,身后是一片粉红色花海。

      放下他?

      要怎么放下?

      他恨所有人,恨他母亲,恨害死黎闻的人,但他最恨的是自己。

      是他的无能、软弱、犹豫害死了黎闻。

      富家子弟大多爱浪荡,唯他那年对黎闻一见钟情。不少人劝他别在一棵树上吊死,黎闻出身不好,准是看中了他的家世。除了长得不错,学历过得去,他并不适合嫁进秦家。

      而他自小顺风顺水,没遇见过任何无法掌控的事情。

      他自负自己可以摆平一切。无论是他的父母,抑或是两人之间的家世鸿沟。

      但所有事都想做,后果就是一件事情也做不好,他们都太年轻了,还没办法承担起忤逆家里的后果。

      两国战争期间,他被迫离开帝都,匆忙安排好黎闻,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一向不同意两人恋情的母亲先是趁机给他和一个豪门千金订婚,又撤掉了他留给黎闻的保镖,故意向反对党的旧贵族泄露了黎闻的位置。

      不到两天他们就轻而易举地抓到了黎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黎闻只是他的小情人,折磨了他十几天,用尽了各种手段试图逼问出他的军火走向,但是黎闻始终不说,最后被恼羞成怒的贵族刻意制造了一场车祸。

      “他走的时候,”秦聿突然打断,指腹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碳纤维纹路,“左腿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三根,后脑还有七厘米的钝器伤。”

      雨幕中浮现出猩红的记忆。少年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踉跄着被推到了马路中央,单薄的躯体像破败的玩偶被抛向空中,血珠在半空划出渗人的抛物线。那件他亲手挑的羊绒毛衣浸在血泊里,最终和苍白的皮肤一起变得冰冷,满地的鲜血几乎染红了小半条街道。

      秦聿甚至不敢去想黎闻最后会不会埋怨他,会不会恨他。如果没有他,他们没有相爱,黎闻不会死。

      全都怪他。

      他的阿闻才二十岁,走的时候那么孤独,他要下去陪他。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先给黎闻报仇。

      他放下已成定局的战争,疯了一样回国,只来得及抢回了黎闻破碎的尸体。

      他给黎闻立了碑,但里面空空荡荡,没人知道黎闻的骨灰被他用项链串起,随身带着,每天陪着他。

      他花了两年时间架空他母亲,又花了五年来复仇,打赢了和联盟之间的战争后,他把流水一样的资金投入科研所,通过掌控大量新型军工科技,实际成为帝国话事人,他才终于亲手杀了所有直接或者间接折磨过黎闻的人。

      这七年多,他不眠不休地工作,把所有的精力全都投入到争权夺利中,好像这样就可以逃避自己的愧疚。

      一向强健的身体在长时间紧绷的工作中几乎垮掉,但他只担心能不能撑到复仇结束。身体的疼痛让他喜悦,让他感觉还活着,还能体会到和黎闻一样的痛苦。

      好在,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他也能解脱了。

      一声惊雷响起,前方有大片闪电横冲直下,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今天的雨真大。”

      像黎闻死的那天。

      “秦聿你他妈赶紧给我回来!”王闲颤抖的吼声突然混着雨声炸开,

      “卫星显示九山道那里马上就要发泥石流!”

      “你不想活了!?”

      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奔跑声,王闲调动了不少人出来找他:“别这样...老秦,你付出了多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黎闻要是知道...”

      “他不知道。”秦聿猛地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血腥气。

      “他永远也不知道了。”

      “我答应他的。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结婚。”

      “是我食言了。”

      今早他放在黎闻墓前的白山茶,此刻应该被暴雨打湿了,那条山路还是不太好走,哪怕他已经让人全部翻修了一遍,一下雨还是泥泞的让人生厌。

      真可惜啊,秦聿想,黎闻最爱喝那个了。

      “我得去找他,他肯定怪我了。”

      “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一次也不肯让我梦到他?”

      雨刮器疯狂摆动,却擦不净铺天盖地的水幕。第四个弯道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本该死死扣住的手却突然松开了方向盘。

      秦聿急着去找爱人,甚至没等到泥石流爆发。

      金属扭曲的巨响中,他听见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黑色宾利在一个转弯处毫不犹豫地冲下了山坡。对面的王闲只听见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随后电话就失去了联系。

      *

      帝国南部拉斯顿城老城区。

      这里弥漫着梅雨季特有的霉味。

      黎闻收起批改完的试卷,袖口蹭到了防盗窗上的铁锈,在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一节课结束,他动作迅速地收拾东西离开,出门正好碰见坐在客厅的孩子妈妈。

      对方一脸热情:“小黎老师,你看这都中午了,留在家里吃口便饭吧!”

      黎闻照常礼貌拒绝:“谢谢您,我等下还有课,就不留了。”一边将两张百元钞对折塞进书包夹层,劣质拉链卡住了他修剪整齐的指甲。

      孩子妈从善如流:“下次一定留下吃一口,我们林天的数学成绩多亏您了。”

      黎闻脾气很好,哪怕林天一道题错三遍,他还是耐心的给他讲,换个人来得气出高血压。

      两个月的暑假,给他提了三十多分。在这个不大的镇子上,他也算出名了,这才拿了一小时两百块的家教费。

      街坊四邻都知道,黎闻是今年本省的高考状元,一出分就被学校拉了横幅庆祝,还学的是最热门的生物工程专业,一听就有大前途。

      真是可惜了。

      孩子妈边收拾碗筷边念叨:“你看人家黎闻,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就是早熟,考完高考立马出来赚钱了。”

      林天不以为意道:“谁不知道他妈是个妓女,他爸死了还欠一堆钱,他还得还债。”

      “再说都高考完了还穿着校服,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吧。”

      老小区隔音不好,变声期男生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听的格外清晰。

      黎闻按了一下自己莫名颤抖的右手,置若罔闻。

      这种话对他来说像自来水一样,毫无攻击力。

      因为听的太多了,他都快背下来了。

      快步走下楼梯,他看了眼天色,上课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已经下起了雨。

      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没带伞。

      打车太贵了,他当然不舍得。

      只能跑回去。

      他果断地冲出楼梯口,没有一点犹豫。不小的雨点打在他柔顺的黑发上,转眼就淋了个半湿。

      他跑得很快,像只警惕的流浪猫,总在旁人施舍温情前躲进阴影里。

      雨点砸在生锈的空调外机上,远处教堂钟声穿透雨幕,惊飞了一群灰扑扑的鸽子。

      小区门口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熄火停着。

      这破旧的老小区墙皮都裂开不少,不知道打哪吹来了这么一个有钱人。

      但黎闻并不喜欢凑热闹,扫了一眼就转身往家跑去。

      “....”
      “需要伞吗?”

      风轻轻吹拂,低沉的男声带着奇异的颤音拽住了他。

      黎闻在伞下抬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黑色雨伞下的男人像是从时尚杂志跨页走出来的超模,冷峻矜贵,气势迫人。昂贵的风衣下摆沾着泥点,左手上有道新鲜的伤口,血珠正顺着黑伞骨往下淌。

      他估摸是熬了很久的夜,眼里满是红血丝,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贵的人。

      “谢谢,不用。”黎闻后退半步,退出了雨伞的范围。

      天底下没有开迈巴赫送伞的好人。

      就算有,也轮不到他黎闻。

      这人很高,约莫有一米九多,比他高一个头,身形修长挺拔,长相更堪称顶尖。

      包裹在黑色衣服下是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刀削一般的眉骨与鼻梁构成凌厉的折角。铂金色的短发被风吹的微乱,衬得肤色冷白如雪。

      黎闻又掂量了一下自己清瘦的大腿,估计自己不仅打不过他,甚至也跑不过。

      眼前的少年警惕地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猫眼怯生生地转,有些怕他,却状似不经意地在估摸着街道哪边有人,能喊来帮忙。

      他吓到黎闻了。

      “你别怕……”

      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此刻竟像被子弹击穿心脏的困兽般有些无措,连呼吸都带着痛楚的颤音。

      男人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轻得像接住一片雪花,似乎生怕弄疼他,血腥气混着沉香气味扑面而来,黎闻发现对方竟然在发抖。

      “伞给你,别淋雨,容易着凉。”

      黎闻听到他凌乱的气息,还仿佛闻到了浅浅的铁锈的味道,和...眼泪咸涩的气息。

      不会吧,他...哭了?

      他也没说什么啊?

      看着倒不像是打他主意的人,为什么哭,难道这人喝多了?

      黎闻不想惹事,也不想刺激他,只是好声好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不用了。”

      壮着胆子抬头看了看男人布满血丝的双眼,黎闻摸到自己兜里的白色手帕,还是顺手塞进了男人禁锢着他的手上,轻声道:

      “这个给你,擦擦吧,你也别着凉。”

      随后毫不犹豫地甩开了男人的手,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小区门口。

      秦聿低头嗅闻,素白手帕浸着一股香皂的清香,刺痛的手心微微收缩着,他却隔着手帕更用力地握紧伤口,撕裂的口子涌出大量鲜血,顺着手滴落地上,很快汇成一滩。

      看见黎闻的瞬间,他的大脑就不听使唤了。

      心脏像被人狠狠揪住,秦聿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尖锐的嗡鸣声充斥在鼓膜里,瞬间席卷全身,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角落,一层一层翻卷如海啸。

      他试图用疼痛证明他是清醒的。

      这一切太美好了。

      这不是他酗酒后做的美梦。

      黎闻.....还活着。

      还会动。

      还能跟他说话。

      远去的身影瘦的过分,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凸出的蝴蝶骨昭示着这个还在发育期孩子的营养不良。

      他双臂撑在车窗上,手臂青筋暴起,闭着眼喘息。

      随后泄力一般,后背死死抵住车门,半晌滑落,右手盖住了眼睛,眼泪缓慢地滑下了尚且年轻的脸。

      是真的。

      这一切必须是真的。

      雨水拍打着衣服,不多时已经淋湿昂贵的外套。

      狂喜、压抑、扭曲,渴望,男人眼底的情绪翻涌,晦暗如深,势在必得的占有欲让人看了就心惊胆战。

      他第一次相信了他奶奶跟他说的话。

      命由天定。

      他前世无论多努力,都没有改变他们两个的结局。

      但上天竟然待他不薄。

      一场车祸让他回到了二十岁。

      黎闻尚且不认识他。

      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可以挽回。

      低头看了看手心狭长的伤口,秦聿突然笑了起来。

      小雨很快停了,有一道彩虹挂在不远的天空。

      目送着黎闻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小跑进那个堪称危楼的筒子楼。

      他的阿闻才18岁,还是最好的年纪。

      秦聿四周的地上几乎全是烟头,明明灭灭,有些还冒着猩红的火光。刚成年的身体还没适应灵魂如此大的烟瘾,不多时就呛咳起来。

      秦聿靠在车窗上,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筒子楼下站了大半夜,直到天微微亮才离开。

      他在克制自己把黎闻带走的冲动。

      现在还不到时候。阿闻,我在帝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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