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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崭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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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演转过身,保留着理智没有将枪对准他的额头。
贝斯手挑了挑眉,泰然自若地走到温演面前,抬手轻轻捏住了他扣住扳机的指头,有些暧昧地摩挲了一下。他靠近温演的左耳,用气声说:“你也不想引起怀疑吧?外面到处都是你的通缉令。”
带面具的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明里暗里地将目光投向温演,那眼光像是隔夜的蜂蜜,粘腻中浸满了昆虫的尸体。
“宝贝,你是来查岗吗?”贝斯手突然大声地说,刻意想让所有人听见。温演皱了皱眉,发誓他要是再说出这种不符合事实的话就爆了他的狗头。
“把枪给我。我会帮你。”他贴得更进了一点,一边贴着温演的头轻声吩咐,一边趁着他放下了警惕从他手中掰走了武器,塞在了腰间。随后他伸出一只手,揽过温演的肩,看似随意地搭在了温演的脸上。他手指上的茧轻轻蹭着温演的皮肤,异样的触感。
温演瞪着他,偷偷摸到自己藏起来的刀,预备着身边的人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就捅到他毫无防备的身侧。
却只听高他半头的乐手和观众们笑着说:“家属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了,不知道规矩。”他将温演往怀里按了按,另一只搭在他肩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拥抱。
在温演看来毫无说服力的借口,却被戴着面具的人没有保留地相信。他们各自别过身去,或是庆祝,或是交谈,或是跳舞,渐渐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有些服务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仿若游鱼般穿插在人群间,上着酒水。
一个戴着兔子面具的服务员径直向贝斯手和温演的方向走来,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递了个眼神,塞给贝斯手一个面具。
“戴上。别的话等下说。”
他佯装亲昵地蹭了怀里只露出眼睛的仿生人,依旧搭着他的肩膀,慢慢穿过了漩涡般的人群,向后台走去。
刚一进后台的小小休息室,温演就一把甩开贝斯手的胳膊,一脚踹上了门,掏出刀指着他。
贝斯手慢悠悠抬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他眉眼笑着:“你是不是忘记了枪在我这?”
温演一愣。然而对面的人没等他要求把枪放下,就径自把它扔到了沙发上,随后眉眼弯弯:“也不能只有我放下武器。”
温演默然,点头赞成,一把将刀插在了沙发上。
两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最后是温演思考了一会慢慢摘下了面具。长发遮掩下的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浓烈的眉眼情绪平和。他抬头看着贝斯手,问道:“你是谁?”声音清凌凌的,连问句也没带着什么好奇心,似乎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贝斯手礼尚往来,拽下了口罩。根据人类的标准,他有一副好容貌。多情的桃花眼,鼻梁隆起,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歪了歪头:“好久不见,我是许让。”
他笑得更热烈了一些,眼睛弯着,很是友好。语气熟稔而笃定,温演无端想起来词汇库里的名词“狗”,它摇尾巴也是同样的坚定热烈。这样的笑容,不像是对他有什么恶意。
可惜温演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很善良的机器人,所以不忍心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温演。”
语气疏离有礼,许让登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仿生人,下了结论:“你不认识我了。”
他的话里分明带着失落。没等温演反应过来,许让就自己往后走了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温演不明所以,上前了一步。
“我们刚刚已经不满足可以深度交流的社交距离。”温演笃定地说。他有预感许让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故人,或许可以帮助他恢复一些以往的数据。虽然他很难判断他的表情中有多少真心,有多少表演——
对于一个全身钢铁构造的仿生数据体,数据是构成他的血液,指令是运作他的大脑,经验是驱动他的骨骼,而他本就没有心脏。他全然空白地来到人世间,除了一具空空的躯体一无所有。若有机会能找回曾经的只言片语,他或许能免于在阳光下腐朽的命运。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转机。
万一呢?
温演沉吟着,随后抬起头,直视许让淡棕色的眼睛:“你怎么证明你是我的故人?
几分钟后,温演和许让沉默地对视。
身份代码正确。创造年限正确。设计者正确。温演蹙起了眉。他甚至比自己还了解自己。
“你失忆了?”许让打了个响指,让他回过神来。
温演点了点头,无意识地捏起了自己的小指。
许让看着他的小动作,叹了一口气,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先不说这些了,你跟我来——”
“武器我没收了。别总是乱指着人。”
“对你的新脸满意吗?”许让从他背后冒出来,手上摇着杯酒,好整以暇地看着镜子里温演的塑胶假脸。
他看起来完全变了样子。浓烈而漂亮的五官被有意弱化,现在真真正正和他的性子一样平淡,清隽而不引人注意。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像深且静的冰泉,连带着他的一切都生动。
温演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没料到鼻梁和果冻一样弹着,隐隐有崩坏的趋势。
“欸。”戴着兔子面具的服务员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还没固定,等一刻钟。”温演点点头,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他没想到这个奇怪的聚集地居然是一个正规的酒馆,更没想到这个正规的酒馆里塞满了奇怪的人。三教九流尼龙混杂,走两步可以遇到军火商,走四步可以逮到网络黑客,多走几步指不定遇到多少情报贩子,后退一步就可以撞上易容大师——许让在人群中随意拉出一个人来,居然就随身戴着材料,可以捏出一张以假乱真的脸来。
他对这张脸的真实度很满意。就是普通了一点。温演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判断着。
“不可能和你的脸一样漂亮,”兔子面具猜出他的想法,伸手点点他的鼻尖调整了一下。随后她颇为好奇地说,“你的妈妈是怎么生的你?下城区里这么多美人,你也算得上数一数二。”
她猝然一笑,一只手撩起他的一缕头发往而后一别,语气轻慢:“小美人,要不要来姐姐的酒馆里工作?”
许让闻言,想要制止她的调笑。却没想到温演压根没发觉她的戏弄,只是问道:“……是什么工作?”
“额——”“兔子面具”显然没料到他这样认真,半天没有下文。
“我的乐队缺一个助理。”许让轻描淡写地,“你也可以在这里帮帮忙。”
“对!我们需要机动人员!”兔子面具回过神,大声地抢白,“就是打扫卫生,端茶送水,安排乐队的表演……什么都要干。”她拍拍温演的肩:“来吧来吧。”
透过面具只能看见她的眼睛,圆圆亮亮的,让人心生好感。
温演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没能给出肯定的答案:“我需要考虑一下。”
兔子面具理解地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出了门。
许让侧身让她经过,自己走了进来。他捡起温演放在桌上的刀,把玩了一下,问:“你有住的地方吗?”
温演端着脖子不敢动,半天没回答。
“知道了。”许让盯着他的脸半天,模糊不清地说。
随后他把刀往桌上一扔——
“砰——”
许让背着贝斯,一脚踢飞了一个易拉罐。空荡荡的巷子里原本安静地有些诡异,经此一遭看着都没那么瘆人。
温演在他身边走着,最终没忍住评价道:“你还挺幼稚的。”
许让好脾气地“嗯”了一声。
温演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即使这个酒馆处处透着不寻常——虽然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到下城区,但也知道正常人喝酒不会戴面具——但是他现在一是一个假人,二有一张假脸,三是一个大逃犯,除了他们,谁会接纳他?更何况兔子面具心肠很好,拍着胸脯保证他以后的假脸自己都包了。
太阳初升的时候,酒馆里终于空了。温演才开始思考自己要去哪里。
他和哈欠连天的兔子面具——老板Ann告辞,走到巷子里,回忆着来时的路线——他记得酒馆附近有条小溪,程序设定他有轻微的洁癖,因此打定主意要好好洗一洗自己。
他正要抬起脚,眼前突然一黑,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登时停住,缓了缓,一回神,听到熟悉的声音喊他:“温演。”
是许让。他跑到他面前,说和自己合租的舍友前几天刚搬走,如果他可以和他一起分担房租就再好不过了。
许让看起来很真诚。至少表情上没什么破绽。
温演不声不响地跳了下来,说:“带路。”
这里已经是下城区和城中心的交界处,环境算的上不错,至少看起来不会有人在凌晨踢易拉罐。许让的住所在一幢公寓里。没有电梯,些许破旧——可以理解,在酒吧当歌手看起来挣不了几块钱。温演不作声,跟着许让爬着楼梯上了十楼。
许让正要将手放在把手上,忽然觉得空气有些太安静,回头一看。温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怎么气都不喘?”
“我是仿生人。”温演提醒他,“请你快一点,这个假脸在我脸上的停留时间已经超过七个小时,我怀疑它正在对我的皮肤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许让胡乱地点着头,按下指纹解锁。他侧着身,绅士地让温演先进。
客厅不大。或许是因为门窗紧闭,空气闻着久不流通。窗帘禁闭,透不出一丝光来。透过黑暗,温演注意到房间内家具很少,单调的墙壁单调的桌面,仅有的物品摆放杂乱。他走了一步,踢到一个啤酒瓶。空的。
一阵风吹着他的后腰,激得他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温演抓住了衣服的下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失去了屋内的唯一光源,温演倏忽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抬头向上看到了许让。
黑暗里,许让慢慢地笑起来,轻声说:“你喜欢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