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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界 ...

  •   温演抬起手,覆盖在搁在他肩膀上的许让的爪子上,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扣住。
      “还挺糟糕的。”温演客观地陈述,就着这个姿势突地用力扭转许让的手腕。
      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但在黑暗中格外安静。
      “不过我是仿生人,不在乎这些。”温演打掉许让的手,转过身轻松地看着他。后者面色痛苦地捂着自己的手腕,没了之前的游刃有余,苍白的脖颈渗出一些汗。那些汗沿着他肩膀的曲线流到衣服内,洇出一片潮湿。
      “你怎么……莫名其妙的……”半晌,许让扭曲着脸,吐出几个字。
      温演盯着他的冷汗看了一会儿,径自走到窗边“刷“一下拉开了窗帘。他站在窗台边上,看着楼下渐渐热闹起来的早市。
      熙熙攘攘,烟火人间。
      “提醒你几件事情。”温演转身,不出意料地逮住拿着从他手里抢走的枪鬼鬼祟祟靠近的许让。他双手禁锢住许让,冷脸看着他。
      “第一,别说你现在只有一个人,就是再来十个配着枪的你这样生活作息不规律的萎靡人类,也照样伤不到我分毫。”温演平静地叙述着,就像在说早上好一样自然,他垂眼看了看许让完好无损的手,“我不介意再搞废一只手。”
      “第二,邀请了客人来就要拿出基本的礼仪。”他抬着头,隔着自己偏长的刘海,睨着这个高大的人类。他扭着对方的手,半威胁着迫使对方松开了武器。
      温演慢条斯理地将枪放回腰间,上前一步,脸凑近了许让。两个人的距离缩短到不能再近,温演明显捕捉到许让瞳孔的刹那收缩。他突然感觉很无趣,就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许让的额头上,点了点:“希望你说话算话,舍友。”
      或许是距离太近,许让可以清晰的看见温演鼻梁上糊着的硅胶材质,衬着他长而直的睫毛,以及不带波澜的幽深的瞳孔,更像一个未经发现的秘密。阳光斜斜地晕染了他的轮廓,皮肤几近透明。他无端想起昂贵的瓷器,打光时圆润的弧度,和他别无二致。
      他咽了一下口水。
      温演眼睁睁看着他的喉结滚动,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假脸,心底生出一股恶寒。他自顾自走到沙发边上坐下,很端正。
      许让愣了愣,转过身:“我的手……”
      仿生人看也不看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嗯,我不会打扰你暗地里偷袭你……房子你可以随便住,房租,房租就算了……”他语速很快地补救着,他注意着温演的一举一动,“也不会透露你的身份和行踪?”
      看到温演纡尊降贵地点了点头,他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随后他眼睁睁看着温演站了起来,往左拐,似乎要去别的地方。
      “欸,温演。”他连忙喊住。
      温演抬眼注视着他,后者委屈地指着被他掰脱臼的手,“我是一个贝斯手。”

      “你别说,”许让看着自己恢复原状的手腕,颇为惊奇地称赞,“你比治疗师手艺好多了,已经不痛了。”
      “闭嘴。”温演确认他的手差不多完好无损,“腾”地一下站起来,抬起脚就想往厕所走。他走了几步,又扭头,留下一句:“我觉得你有精神分裂。”
      他随后冲进卫生间,关上了门,对着镜子扣起脸上的硅胶。
      许让站在客厅里,不太开心。

      温演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扫视着客厅。沙发边放着他的合租舍友的贝斯包,目测有些重量。
      没有去不伦不类的聚会唱歌。他得出结论。
      刚刚撕烂了这张假脸,出于谨慎考虑,他不准备出门。温演踱步到窗边,向下看。数十米的距离,他却有将一切收入眼底的能力。
      一个锅炉冒出蒸腾的热气。浓雾散去,一个小女孩举着风车跑过。风呼啦啦地一吹,带起了她的裙摆和五彩的飘带。她边跑边和经过的摊贩打着招呼,一不留神被地上的石头绊倒,风车被甩得远远的,小女孩迷茫地坐在路中间,没有哭闹……一辆车不知为何闯入市集,轮胎碾过风车,直接稀烂。摊贩和居民慌乱地堵成一团,将道路阻了个水泄不通。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车前人类的表情,或焦躁,或恼怒,和……几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
      它们的制造水平不一,有的全然是钢铁的外表,举手投足皆是僵硬。有的和他一样,一颦一笑仿若天然的造物。机器造物就这样混迹在人群中,没有人惊讶,就如同血中融了金属,细想诡谲,时间一长,惊悚也化作了寻常。
      一个机器人扶起了哭泣的女孩。她安抚地拍拍小女孩的头,冲她微笑:“没事,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摔破的皮肤下是金属导管。她抬头看着机器人,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属于数字生命的微笑。
      温演眨了眨眼睛,抬起手轻轻触到脸颊,却摸到了一滴液体。

      他转过身,看向空空的客厅。
      新晋舍友的脸渐渐显现在他面前。温演回忆起许让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但这不是他刻意准确描摹出它的原因。
      星历2157年9月13日上午九时零五分,温演从升级仓中醒来。三小时后他被发现失去所有过往数据与经验,比新造的机器人还要崭新洁白。两小时后他见到了自称他的设计者的背影,那个严肃的背影宣布他将被废弃。五分钟后他被推入监狱里的笼子,目光在接触到设计者翻飞的衣角时,他却想起了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琥珀般的蜜糖颜色。
      他肯定那是他的设计者的眼睛。
      温演很想问设计者,她明明说自己是她最伟大的作品,为什么却不假思索地、毫不留情地废弃他?
      然而他没有机会。自从升级仓中醒来,他再没机会质问他。
      仅仅五小时零五分钟,他就被抛弃。受过设计者的权衡,却比不被权衡还要痛苦。
      于是他打破实验室的窗,一跃而下。
      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刻,他在一个挤满戴面具的人的酒馆,重逢了那双眼睛。它让他想起一段丢失的代码,或是一个遗弃的名字。熟悉,熨贴,却高风险。
      许让的眼睛。

      温演不想再回忆。他四处转了转,百般无赖地往沙发上一靠,却只感觉一股灰尘腾飞而起,隐隐有将他淹没之势。他立刻站起身,眼睛环视几圈,最终锁定了窗台边摆着的扫把。

      许让踩着夕阳爬到了十楼,只微微有些喘。他的手悬停在指纹锁上,正想按下,立刻想起房间里那个登堂入室的武力值没有极限的机器人——不出意外他肯定没走,顿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转来转去,最后干脆蹲在楼梯口,迷迷瞪瞪地看着墙角剥落的墙灰。
      一只蚂蚁从墙角的缝隙里爬出来,慢悠悠经过了他的脚。许让将头垂得更低,屏住呼吸看着蚂蚁向门走去。
      门突然被拉开,一双靴子轻轻踏在门槛上。蚂蚁不明所以,只感觉前方落下来一块巨石,它似乎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选择掉头回到来处。许让的眼睛勉强从蚂蚁移开,顺着仿生人的脚,沿着腿、躯干,一直到温演的脸。
      背着光,又是仰视,他猜不出对方的表情。大概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吧。许让腹诽道。
      他偏过头,却突然感觉对方蹲了下来,带下一阵柔柔的风。他转头,恰恰和温演的侧脸相对。
      温演的手抱住膝盖,脸搁在胳膊上。唇平平的看不出喜怒,鼻梁上的痣因为阴影看不太清,面庞雪白,或许是因为底下没有血液涌动。眼睛睁得很大,和婴儿一般长而平的睫毛偶尔闪一下。许让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瞄准了那只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蚂蚁。
      他们默默地目送蚂蚁回到墙壁夹层,温演低声问:“它的巢在这个墙后面吗。”语气平平的,不像是问询,更像是陈述。
      他不等许让回答就站起来,许让连忙跳了起来。他先一步迈进了门,身后却没人跟进来。他一回头,发现温演的状态很不对劲。
      眼睛空空的,远远的,失去了焦距,仿若死水,风吹不动,水流不出。
      “温演?”许让不确定地问。他伸手,在温演面前挥了挥。仿生人没有反应,似乎和外界的一切切断了联系。
      死机了?
      许让收回手,想做个好人把他搬回屋里。眼神突然定位到昨天被他掰断又接回去的手,心下又是烦躁。他一大早赶着上早八,又是一天满课,心里挂念着被强占的家,下了课就飞奔回来,连治疗舱都没来得及去。
      他回到屋里,扫视了一圈。地板空前的干净,他有些奇怪,但眼神很快无视了这些异变,看到了立在房屋中间的扫把和一盆清水。
      许让心里有了主意。他一直有坚持健身,力气也不小,扫把使用得当也可以是利器……
      “就是你了。”许让从地上拿起一样东西。走出门,将它斜举起来,对着温演就是重重一下。

      水泼了下来。
      许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在他行动前一秒恢复清明的温演——对方眼神不善,恐怕又误解了他的行为,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端着盆,扔也不是,拿也不是,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抱头痛哭。
      “你在偷袭我。”清冷的声音忽的拽住了许让的耳朵。他头也不敢抬,很想猛得把盆往地上一掼。
      一阵说不出来的烦躁像火点燃了信子,直直燃到他的身上,那火愈演愈烈,似乎要将他的理智扯碎,撕烂。他低下头,克制地握着拳,决心做一个安静的窝瓜。
      温演看完了一场他无意义的脸部表演,走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将脸凑近他分析不出情感的许让,淡淡地说:“抬头。”
      许让懒懒地把头提起来一点儿,眼睛却瞥着别的地方,始终没和“人形杀器”对上眼。
      “九个小时五十八分钟。”温演蹙了蹙眉,眼神停留在许让拼命颤抖的睫毛,“你去做什么了?”
      许让没张嘴。
      “说话。”
      “我去上学了,我是大学生,够了吗?”许让终于转过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他的声音有些大,震得温演的收音器械发出了些许警告。许让注意到温演忽然皱起来的眉,勉力遏制住大喊大叫的欲望,“哼”了一声。
      温演抿了一下嘴唇。他能猜到大学是学习的场合。他没想到许让这么年轻。
      他的眼神落在许让因紧张而缩小的瞳孔上,换了一个话题:“你怕我。”
      “没有。”回答来的很快。
      温演恍若未闻,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我并不可怕。”
      许让沉默了。就在温演以为自己不会听到他的回答的时候,许让笑了起来,干巴的,苍白的。温演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回答。
      许让笑累了,兀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没有抵抗的温演的下颚,那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青筋:“谁会喜欢一个记不住朋友的人?谁会喜欢一个重逢没多久就掰断自己的手腕的人?”
      “在酒馆你没有带面具,我怕他们疑心,好心好意帮你解围,又叫朋友帮你造了假脸。路上到处都是你的通缉令,你又长得那么显眼,我怕你被人追着打,把你带到自己家里。我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吗?让你第一次见我就拿枪指着我?让你莫名其妙掰断一个贝斯手的手?让你一点也不信任我,看到我抬手就觉得我想伤害你?刚刚你死机了,我想拿水把你泼醒,你又在这里质问我……”
      他的话混着气喷到温演的脸上,眼睛——温演熟悉的眼睛里带着他无法识别的情绪。温演避之不及,阖了阖眼。许让冲他龇了一下牙,松开了手。
      他看到温演的脸颊映着他掐出来的红痕——大概是皮肤的模拟功能,忽的被一阵更强烈的愤怒攥住。然而这愤怒让他绝望地冷静下来。
      “你确实不记得我了。”
      他冷笑了一下,对着仿生人说:“A017,你简直像钢筋水泥造的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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