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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重折竹声 ...

  •   永昌三年冬,第一场雪落得毫无预兆。
      明湛站在刑部衙门的廊下,看着细碎的雪花飘落在院中那株老梅的枯枝上。他拢了拢藏青色官袍的袖口,指尖因寒气而微微发红。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便知道是谁——那种带着药香的清冷气息,整个长安城找不出第二个人。
      "明大人好雅兴。"裴雪霄的声音如碎玉投冰,在雪天里格外清晰。
      明湛转身,看见裴雪霄一袭月白官服立于阶下,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被风吹散,衬得他肤色如雪。这位御史中丞永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终南山上的霜气。
      "裴大人不在御史台参人,倒有闲情来刑部赏雪?"明湛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裴雪霄不恼,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江南盐税案,陛下命你我共同审理。"
      明湛接过奏折,指尖不经意擦过裴雪霄的手背,冰凉如瓷。他翻开奏折,眉头渐渐蹙起:"又是这些世家大族。"
      "明大人似乎对世家颇有成见。"裴雪霄淡淡道。
      "成见?"明湛冷笑,"裴大人出身河东裴氏,自然觉得世家无罪。"
      雪下得大了些,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很快化成了水。裴雪霄的目光越过明湛肩头,望向那株老梅:"明大人可知道,这株梅树为何十年不开花?"
      明湛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它被移栽时伤了根。"裴雪霄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有些事,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明湛正欲反驳,忽见裴雪霄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半空停住,硬生生收回:"裴大人若是病了,不如回府休息。"
      裴雪霄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老毛病了,不碍事。"他抬眸看向明湛,眼中似有深意,"明日午时,刑部大堂见。"
      看着裴雪霄离去的背影,明湛握紧了手中的奏折。他与裴雪霄同朝为官三年,却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表面上,裴雪霄是世家子弟的典范,清贵自持;可朝堂之上,他又常常对世家权贵的恶行视而不见。明湛厌恶这种虚伪,更厌恶自己每次见到裴雪霄时,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
      次日审案,两人针锋相对。涉案的江南豪族与裴氏有姻亲关系,明湛早料到裴雪霄会偏袒。果然,每当明湛提出严惩,裴雪霄总能找出理由轻判。
      "盐税乃国之根本,私贩官盐当处极刑!"明湛拍案而起。
      裴雪霄不紧不慢地翻阅案卷:"涉事盐商已补缴税款,且认罪态度良好。依律可减等处置。"
      "减等?"明湛冷笑,"裴大人是要告诉天下人,只要有钱补税,便可视王法如无物?"
      堂下跪着的盐商偷偷抬眼看向裴雪霄,眼中满是感激。明湛捕捉到这一细节,怒火更甚:"此案不必再议,本官自会如实上奏!"
      "明大人。"裴雪霄忽然压低声音,"你可知道这位盐商背后是谁?"
      "管他是谁!"
      "是太后的表侄。"裴雪霄的声音几不可闻,"陛下刚刚亲政,不宜与太后一党正面冲突。"
      明湛一愣,随即讥讽道:"原来裴大人不是偏私,而是'深谋远虑'。"
      裴雪霄不置可否,只是将一份密折推到明湛面前:"看看这个。"
      明湛翻开密折,脸色渐渐变了。这是盐商供出的贿赂名单,上至户部侍郎,下至州县小吏,牵涉之广令人心惊。
      "若现在严惩盐商,这些人立刻会销毁证据。"裴雪霄轻声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明湛第一次认真打量裴雪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锐利如剑的光芒。
      "裴大人究竟站在哪一边?"明湛忍不住问。
      裴雪霄微微一笑:"站在律法这一边。"
      三日后,明湛在整理案卷时发现一处蹊跷。盐商供出的贿赂名单中,唯独没有裴氏的名字。这不合常理——裴氏在江南势力庞大,不可能与盐税案毫无瓜葛。
      "果然还是包庇自家人。"明湛冷笑,决定亲自调查裴雪霄。
      他派人日夜盯梢裴府,却得到意外回报:每月十五,裴雪霄都会独自前往城南贫民区,行踪诡秘。
      次月十五,明湛换上便装,尾随裴雪霄的马车来到城南。这里与长安城的繁华截然不同,狭窄的巷道两侧是低矮的土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药草混合的气味。
      裴雪霄在一间简陋的医馆前下车,摘下官帽,换上一件素色布衣。明湛躲在暗处,看着他熟练地为排队的贫民诊脉、开方,甚至亲手为一位老妇敷药。那温和耐心的模样,与朝堂上冷若冰霜的御史判若两人。
      "裴大夫,我娘咳血半月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裴雪霄面前。
      裴雪霄扶起少年,仔细询问症状后,从药箱取出一包药材:"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顿了顿,又塞给少年几枚铜钱,"去买些粳米熬粥。"
      明湛看得分明,那包药材中有名贵的川贝母,市价不菲。而裴雪霄分文未取。
      天色渐暗,病患散去。裴雪霄收拾药箱时,忽然对着明湛藏身的方向道:"明大人看了这么久,不累么?"
      明湛一惊,只得走出来:"裴大人好眼力。"
      "不是眼力。"裴雪霄指了指地上,"影子。"
      明湛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长,确实无处可藏。他索性直言:"裴大人身为御史,私下为贱民看病,不怕有损官威?"
      裴雪霄将最后一味药材放入药箱:"医者仁心,何分贵贱。"
      "那为何在朝堂上,裴大人对世家欺压百姓之事视若无睹?"明湛逼近一步,"还是说,这慈善面孔也是装出来的?"
      裴雪霄动作一顿,抬眼看着明湛:"明大人以为,何为清官?"
      "秉公执法,不畏权贵。"
      "然后呢?"裴雪霄反问,"像令尊一样,被贬边疆,郁郁而终?"
      明湛瞳孔骤缩:"你调查我?"
      "令尊明远大人是难得的清官。"裴雪霄轻声道,"他当年弹劾的权贵,如今仍在朝中呼风唤雨。"
      "所以裴大人选择同流合污?"明湛讥讽道,却见裴雪霄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抹血色溢出唇角。
      "你..."明湛下意识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裴雪霄摆摆手,从怀中取出药瓶,却发现已经空了。明湛不由分说将他扶进医馆内室,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内室简陋却整洁,墙上挂着几幅经络图,案头堆满医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小神龛,供奉着一块无名牌位。
      裴雪霄缓过气来,顺着明湛的目光看去:"是先母。"
      "令堂是...医女?"明湛注意到牌位旁放着一个小药碾。
      裴雪霄点头:"家母出身寒微,因医术被纳入裴府为妾。"他轻抚药碾,"这是我唯一从裴府带出来的东西。"
      明湛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每月来此..."
      "母亲临终前说,医者当济世为怀。"裴雪霄望向窗外的夜色,"我在朝中做不到的事,至少能在这里做。"
      明湛沉默良久,终于问出那个困扰他多时的问题:"盐税案中,裴氏真的清白么?"
      裴雪霄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明湛从未见过的苦涩:"我父亲是江南盐政最大的保护伞。"
      "那你为何..."
      "证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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