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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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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书房弥漫着腐朽的纸页气息。
叶嘉兴跪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七本皮质笔记本,每一本的扉页都标着年份——这是他过去七年的研究日志。
月光透过纱帘,在纸页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的手指在那些熟悉的墨迹上颤抖地滑动。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第三本日志,标注着2019年的那本,第143页记载着一段完全陌生的内容:
[初步观察对象LQX表现出惊人的神经可塑性。他的前额叶皮层活动模式与常人相反,疼痛刺激反而会增强其认知功能。这可能是TS-X的理想试验体……]
叶嘉兴确信自己从未写过这些。
2019年他还在圣玛丽医院神经外科,根本没开始TS-X研究,更不认识什么LQX——叶乐栖名字的缩写。
但笔迹千真万确是自己的,连那个特有的将“的”字右下角拉长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找到惊喜了?”
叶乐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穿着叶嘉兴的深蓝色睡袍,赤脚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右手端着两杯红酒,左手把玩着那把银色手术刀,刀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些……不是我写的。”叶嘉兴艰难地吞咽,喉咙干涩得像吞了碎玻璃。
“当然是您写的。”叶乐栖跪坐在他身旁,红酒递到唇边,“2019年11月23日,周六,下雨您用了那支万宝龙钢笔,墨水是海军蓝。”
过于具体的描述让叶嘉兴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低头啜饮红酒,液体滑过舌面时尝到一丝苦杏仁味——又是TS-X。
但干渴让他继续吞咽,像沙漠旅人痛饮毒泉。
“那天下雨了吗?"”他恍惚地问。
叶乐栖的微笑扩大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您不记得了。”这不是疑问句。
手术刀尖轻轻挑开2019年日志的下一页,[对象LQX对TS-X的反应超出预期,建议增加剂量并观察其记忆重构能力……]
“看,这里还记录了您给我做的第一次额叶刺激。”叶乐栖掀起额发,露出一个细小的圆形疤痕——像是钻颅手术留下的痕迹,“您说我的大脑‘美丽得令人心碎’。”
叶嘉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触碰那个伤疤。
确实是钻颅痕迹,而且至少有两年的愈合期。
但2019年他根本不可能……记忆像被虫蛀的毛衣,越是拉扯,破洞越大。
“我不认识2019年的你。”他虚弱地抗议。
叶乐栖叹了口气,像老师面对迟钝的学生。
他翻开第五本日志(2021年),指向一段被荧光笔标记的文字:
[LQX的脑部扫描显示,长期TS-X暴露导致海马体结构改变。他现在能区分真实记忆与植入记忆,甚至开始自主重构自己的过去]
“您发明了记忆重构技术。”叶乐栖的指尖划过那段文字,指甲在纸面上留下细微刮痕,“然后,在我身上测试了它。”他忽然凑近,嘴唇几乎贴上叶嘉兴的耳垂,“现在您终于开始在自己身上实验了,勇敢的叶医生。”
书房的温度似乎骤降十度。
叶嘉兴剧烈颤抖起来,红酒洒在日志上,晕开一片如血的暗红。
他突然想起那些零碎的“幻觉”:陌生的手术场景、自己穿着白大褂俯身在某个苍白身体上方、注射器里的蓝色液体...
“那些……是我的记忆?”
“部分是的。”叶乐栖舔掉手术刀上的酒渍,“部分是我想让您记住的。”刀尖轻轻抵上叶嘉兴的太阳穴,“人类记忆很脆弱,医生,像写在沙滩上的字,一个浪头就能改写全部。”
叶嘉兴的视野边缘开始泛起蓝光——TS-X起效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跌进叶乐栖怀里。
男孩的体温比常人高,像个小火炉,散发着柑橘混着药香的气息。
“别怕。”叶乐栖轻声安慰,同时手术刀划开叶嘉兴的衬衫纽扣,“很快您就能看到真相了。”
刀尖在胸口游走,冰凉得像蛇腹。
叶嘉兴想反抗,但药物让四肢重如铅块。
当刀锋停在心脏位置上方时,叶乐栖突然问。
“您记得自己左胸的胎记是什么形状吗?”
叶嘉兴茫然。他从未注意过自己有胸部的胎记。
刀尖挑开最后一层布料。
苍白的皮肤上,赫然是一个淡蓝色的蝴蝶形印记——与叶乐栖手腕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叶嘉兴的声音支离破碎。
“三年前的手术留下的。”叶乐栖爱抚那个印记,“您说这样我们就是一对儿了。”
他的手指突然用力按压胎记中心,叶嘉兴痛得弓起身子,“想起来了吗?您从我颅骨取出的那块前额叶……最后移植到了自己大脑里。”
世界天旋地转。
叶嘉兴的脑海中闪过手术灯刺眼的光、骨锯的嗡鸣、自己戴着橡胶手套捧起某块灰白色组织的画面……这是真实记忆还是植入的幻觉?
TS-X让一切边界都模糊不清。
“证明给我看。”他嘶声道。
叶乐栖早有准备。
他从书桌抽屉取出一个玻璃标本罐,里面漂浮着一小块大脑组织,标签上写着“叶嘉兴-前额叶碎片-2021.03.17”。
“您最珍贵的收藏品。”他将罐子贴在叶嘉兴颤抖的掌心,“来自您自己的开颅手术。那天您亲自执刀,说想体验‘成为实验体的感觉’。”
玻璃的冰凉触感异常真实。
叶嘉兴瞪大双眼,看到组织切片上确实有一个微小的蝴蝶形缺损——与叶乐栖那些“监护人”大脑标本上的标记如出一辙。
”现在明白为什么您对我的收藏品如此着迷了吗?”叶乐栖的声音忽远忽近,“因为我们一直在玩同一个游戏……只是您选择忘记罢了。”
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蔽,书房陷入黑暗。
叶嘉兴听到手术刀落地的清脆声响,然后是叶乐栖解开皮带扣的金属声。
温热的身躯压上来时,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药物、恐惧与某种扭曲的归属感混合成致命的催情剂。
“最后一次机会。”叶乐栖咬着他的喉结说,“要我停下来吗?”
叶嘉兴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手指深深掐入叶乐栖的后背,不知是想推开还是拉近。
在意识彻底沉入TS-X制造的蓝色深渊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叶乐栖举着注射器,针尖滴落的液体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
“新配方。”男孩甜蜜地耳语,“能让您梦见我们共同的过去……”
针头刺入颈静脉的瞬间,叶嘉兴突然想起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三年前的雨夜,他亲手将TS-X注入一个苍白少年的脊髓,而少年抬头微笑的样子,像极了现在的叶乐栖。
午夜十二点十七分,叶嘉兴在厨房地板上醒来。
他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瓷砖,左臂失去知觉,右手紧握着一个空注射器。
天花板的荧光灯发出令人作呕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巨大的昆虫在振翅。
“第三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叶嘉兴艰难地翻过身。
叶乐栖坐在料理台上,晃荡着双腿,像个坐在溪边玩水的孩童。
他穿着叶嘉兴的丝绸睡衣,过长的袖口垂下来盖住半个手掌。
在他脚边,排列着三个使用过的注射器,针头上还沾着细微的血迹。
“您总是这样,”叶乐栖跳下料理台,赤脚踩在地砖上没发出一点声音,“一焦虑就加大剂量。”他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抬起叶嘉兴的下巴,“看看您,多狼狈。”
叶嘉兴的视线模糊又清晰,像焦距不断变化的镜头。
TS-X的副作用之一——视觉调节障碍。他试图回忆自己为什么来厨房,但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
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念头:必须找到……某种解药?
“渴……”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摩擦过。
叶乐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转身从冰箱取出一盒牛奶。
但叶嘉兴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牛奶——上周起,所有食物和饮料都被叶乐栖“改良”过了。
盒子上用红笔画着一个小小的蝴蝶标志,这是“特殊配方”的记号。
“喝吧。”叶乐栖将牛奶倒进印着“叶医生”字样的马克杯,“加了蜂蜜,对嗓子好。”
叶嘉兴的手抖得太厉害,无法握住杯子。
叶乐栖叹了口气,像喂婴儿一样托住他的后脑勺,将杯沿凑到他嘴边。
液体滑过舌尖时,叶嘉兴尝到了熟悉的苦杏仁味——又是TS-X,浓度可能比注射的更高。
“为什么……”牛奶顺着嘴角流下,在睡袍上留下污渍。
“因为您病了。”叶乐栖用拇指擦掉他下巴的奶渍,“健忘、震颤、时间感知障碍……典型的TS-X戒断反应。”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们当然不能让医疗委员会知道,对吧?”
叶嘉兴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委员会……这个词触发了某个记忆片段:长桌、文件、自己颤抖的签名……但细节像水银般从指缝溜走。
“扶我……起来……”
叶乐栖轻松地将他拉起,仿佛叶嘉兴只是个填充棉絮的人偶。
他们踉跄着走向书房,墙上的照片在药物作用下扭曲变形——那些叶乐栖穿着白大褂的画像,眼睛似乎追随着他们移动。
书房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牌子:“诊疗中-请勿打扰”。
叶乐栖推开门,里面弥漫着浓郁的雪茄和消毒水混合气味——刻意复制的,叶嘉兴旧办公室的味道。
“今天我们要做个有趣的测试。”叶乐栖拉开窗帘,晨光突然涌入,刺痛叶嘉兴的双眼,”记忆重组效果评估。”
书桌上放着一台崭新的录音设备,旁边是叶嘉兴的皮质笔记本。
叶乐栖按下播放键,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疲惫的男声:
“第57天,叶乐栖的进步令人难以置信,他已经能准确回忆火灾前72小时的所有细节,而我却开始出现记忆裂隙……”
叶嘉兴的血液凝固了。
那是他的声音,但他不记得录过这段话。
更可怕的是,笔记本摊开的那页上写着同样的内容,笔迹千真万确是他的——连那个特有的将“t”交叉笔画拉长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继续听。”叶乐栖的眼睛亮得反常。
录音继续:“决定增加TS-X剂量,叶乐栖认为我的记忆障碍可能源于杏仁核过度活跃,建议尝试他的配方……”
“谎言!”叶嘉兴猛地站起,又因眩晕跌回椅子,“我从没说过这些!”
叶乐栖露出受伤的表情:“您又忘了。”他打开书柜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铁盒,“幸好我保存了证据。”
盒子里是七个小玻璃瓶,每个都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
叶乐栖取出标着“记忆增强……的蓝色瓶子:“上周三您亲自调配的,说要用我的方法‘修复’自己的记忆。”
叶嘉兴的指尖刚触到瓶子,一段陌生又熟悉的画面突然闪回:自己站在实验室,将某种蓝色晶体研磨成粉……叶乐栖在旁边指导,像个耐心的化学老师……
“不……”他抱住头,指甲深深掐入头皮。
这段记忆太真实了,甚至能回忆起当时实验室里的松节油气味。
但它怎么可能真实?他从未和叶乐栖共事过任何实验!
“别挣扎了。”叶乐栖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指,”记忆就像橡皮泥,捏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他打开录音设备,“今天我们录第58天。您准备好了吗?”
叶嘉兴茫然地看着麦克风。
他应该说什么?否认这一切?但那些“证据”如此确凿……也许他真的疯了,也许从火灾那天起,不,从遇见叶乐栖那天起,现实就已经扭曲……
”我……”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
“完美开场。”叶乐栖按下录音键,眼睛闪闪发亮,“第58天。叶嘉兴医生出现严重现实解体症状,符合TS-X过量的典型表现……”
录音持续了整整两小时。
叶乐栖引导他“回忆”根本不存在的事件:他们共同设计的实验、深夜的学术讨论、甚至一起伪造火灾证据的细节……每次叶嘉兴犹豫,叶乐栖就出示新的“证据”——照片、笔记、录音片段,全都指向一个事实:他们一直是合作伙伴,而叶嘉兴的记忆被药物摧毁了。
“最后一段。”叶乐栖凑近麦克风,声音甜蜜如毒药,“鉴于叶医生目前状况,我,叶乐栖,将暂时接管他的医疗授权和财产管理权。此决定已获得医疗委员会默许……”
叶嘉兴猛地抬头。
这段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但为时已晚——叶乐栖已经按下保存键,将录音文件复制到一个标着“法律文件”的文件夹。
“您签过授权书的。”叶乐栖从书桌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末尾的签名确实是叶嘉兴的笔迹,“就在……嗯,您可能不记得了,那天您状态很好,我们吃了草莓蛋糕。”
叶嘉兴的胃部绞痛起来。
他确实模糊记得草莓蛋糕的味道,但画面中的自己穿着病号服,而叶乐栖穿着西装……这不对,这不可能……
“来。”叶乐栖突然拉起他,“有个东西您必须看看。”
走廊尽头的房间一直锁着,叶嘉兴从没进去过。
现在叶乐栖掏出钥匙——那把钥匙串上还挂着叶嘉兴的车钥匙、办公室钥匙和家门钥匙,全都不知何时易了主。
门开了,里面是一间完美的诊疗室复制品:皮质的诊疗椅、装满心理评估量表的文件柜、甚至墙上挂着的学位证书——叶嘉兴的证书,但署名处被巧妙地改成了叶乐栖的名字。
“我的诊疗室。”叶乐栖骄傲地宣布,“按照您办公室的每个细节布置的。”他走向药柜,玻璃门反射出两人扭曲的倒影,“现在,该吃药了,叶医生。”
药柜里整齐排列着数十支TS-X注射器,每支都标注着日期。
叶乐栖取出今天的份,液体在晨光中呈现出妖异的紫色。
“新配方。”他晃了晃注射器,“加了点帮助记忆的成分。”
针尖刺入颈静脉时,叶嘉兴没有反抗。
药物涌入血管的瞬间,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叶乐栖的样子,而真正的叶乐栖穿着白大褂站在他身后,像个尽职的医生照顾他的病人。
“很快就不会疼了。”镜中的叶乐栖说,声音却从背后传来,“等所有记忆都重组完毕,我们就能……合二为一。”
叶嘉兴想尖叫,但发出的只是一声呜咽。
他的视野边缘开始泛起紫色光晕,在那诡异的紫光中,他最后看到的是叶乐栖俯身贴近,嘴唇轻触他的额头,像个母亲安抚做噩梦的孩子。
窗外,一只蓝蝴蝶停在窗台上,翅膀微微颤动,像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