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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船舱2406-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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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盖娅起身。
白杨一抹嘴角,扶墙爬起,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盖娅扫了周围一圈,径自走向被白杨放倒在地的男孩。
男孩正长长呼出一口气,气流不畅卡在白杨扼过的喉管,令他难听地咳嗽起来。
他捂着脖子翻身要逃,却被盖娅枪管塞进不住呛咳的嘴里:“现在只有你能说话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男孩瞳孔大睁,他不住咳嗽,连带身体耸动让牙齿一下一下磕咬在枪身,他惶恐地看着盖娅,嗫嚅道:“不要、不要……我什么都没做、放过我……”
他双手求饶地搭在盖娅手上,瑟瑟发抖地触摸盖娅扣在板机环的手指,见盖娅不为所动,忽脸色大变狞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会这样哭着求饶。”
砰的一声,男孩扣动扳机,融化的草莓奶油蛋糕状的脑浆向后溅了白杨一身。
男孩被崩掉下巴的脑袋后仰倒下,口角大张,眼带胜利笑意地看向白杨。
白杨一阵发颤,她捂着胃扶墙干呕起来,不是因为眼前景象刺激,绝对不是。
她在疯狂的报复欲中走向男孩,一把抓起桌上餐刀狠扎向男孩眼眶,但那刀尖只在地板擦出一道深又猛的刮痕,男孩光化消失。
盖娅叹了口气,耸肩,迅速接受现状。
“我们回去吧。”盖娅宣布。
“我不要。”白杨很犟。
“不要也得要。”盖娅不准她犟,“你就不怕我再加你禁闭?”
“你没人。关不了我几天。”白杨很无所谓。
“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吧?”盖娅倒是不恼,她抽出白杨丢下的那条白金绸布搭白杨肩上,拍拍白杨肩膀,“我确实不怎么舍得多关你几天。”
那绸布是白杨被皱皮女人掳走时,失去意识前她丢在次卧门口的。绑了一个死结,暗示这不是挣扎中随意扯落的,也让盖娅发现了次卧的玄妙。
白杨消失的那间次卧连通所有的房间。六扇房间的正门本身可以进出,但当正门不便使用的时候,六扇门后和次卧相关的图像或实体,也构成屋内人员在不同房间自由穿梭的通道。
比方说,刚才庆祝生日的两室一厅,和现在女人吃蛋糕的两室一厅,两个房子的次卧是重叠共通的,盖娅走进次卧就可以过来,皱皮女人和男人也是。
同理盖娅也可以通过那间次卧,走进沙发男孩房里的挂画,从而进入沙发男孩的房间,或通过包装盒上的图片,进入鱼缸女的房间。
而进入不同房间的关键是钥匙的拧转圈数。那间次卧门上插着钥匙,盖娅发现钥匙在锁芯转多少圈,就通往对应门扇的房间,她在次卧里面拧转锁芯两圈,就来到位于第二扇门后的白杨现在所在的房间了。
也不是所有房间都有通道,水晶女孩的就没有。而她们没来得及探索的最后一个房间,有是有,但房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的毛坯房。
而鞋柜上的照片是故意误导的假线索,让盖娅白白在火场里折腾。
“唉……”看着眼前被蛋糕弄得一团糟的房子,又看皱巴脸的白杨,盖娅叹气。
盖娅在蛋糕女人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两块干净的毛巾,放热水,打湿,拧到毛巾散发热乎乎的暖气。
“哎,别露出那么丢魂落魄的表情啊。”盖娅将一块毛巾甩白杨脸上,“热敷,缓缓,擦干净。”
蒸腾的热气瞬间让白杨紧绷的毛孔都散开,白杨把脸埋在毛巾里,缓一阵后,抬头便看见盖娅一手搭在女人后颈,用温热的手暖她。
白杨知道盖娅的手是暖的,刚刚帮她擦蛋糕的时候知道的,盖娅的另一只手正捂着毛巾柔柔擦在女人脸上。
女人脸很脏,全身也很脏,还有放久了的蛋糕的馊味。
可是队长和她贴得那样近,一点也不介意地温和对女人说:“我现在知道你是倩仪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回去,我会带你平安离开。”
白杨动了动嘴唇,她沉默着帮她们打开了正门。
门外夕阳斜照,昏沉的天际中,高矮不齐的楼房林立,在穿扫而过的风中摇摇欲坠。
女人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令人叹气。
沉默到令人想放弃。
有那么一刻她似乎想要抬手,拿起叉子,继续将眼前的蛋糕埋入口中。
白杨坐上沙发,她手伸向女孩倩仪的眼睛,将她不肯闭合的双眼抚合。
女孩长长的睫毛在她手心扫过,让她想起沙发男孩的睫毛也很长,被她按进蛋糕的女人睫毛也很长,她们都有着共同的美丽。
是女人创造时,慷慨将自己分享给他们的吗。
那是女人对自己的祝福吗,她对自己期待吗,还是诅咒。
还是像现在这样,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把自己统统抛弃到片甲不留。
也就想明白了,为什么鱼缸里的脸,还是倩仪自己的脸。
那是一个仔细保存的、用心呵护的,却正在腐烂的自我。
倩仪死在了那一刻,死在自己将自己切割那些时刻。
死在了最期待自己成为的时刻。
她早就死了。
白杨看着宛如熟睡的女孩冷笑。
她双手掐进自己大腿,直到流血让她感到冷静和痛快。
怦怦、怦怦、怦怦——
到底是鼓声,还是女人的心跳,还是白杨自己的心脏在跳……
怦怦、怦怦、怦怦——
白杨抓紧了手中正在滑落的什么,是那条被她血和汗反复浸染的白金色绸布,那个男孩……那个神子。
她攥着绸布堵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
她冷笑。
她发誓她要将他找到。
然后。
然后……然后。
对后继的幻想强效有力地让她镇定下来。
她不再从嗡鸣的耳中听见自己心烦意乱的心跳。
她将他归罪为她这次失态的罪魁祸首。尽管他也许不是。但她要他必须是。
她把绸布揉成一团,展开,又揉成一团,那块精致绣织的布料,心脏一般在她手里缩合,扩张,却没一丝皱痕。
她又看了眼身旁的“瑶瑶”。
白杨起身,走向正门,“我不等了,我先回去。”
她不会再看那个吃蛋糕的女人一眼。
女孩倩仪却再度张开眼睛,眼球直愣愣盯着白杨手上的白金绸布。
白杨便张开手掌,绸布从白杨掌心垂落,她两指夹着布料在女孩面前晃了晃,又戏弄般地轻快收回。
女人蹭地站起。成年倩仪终于不再吃她幼年想吃但却没能吃到的蛋糕。
女人从一众蛋糕中取出一个掏挖,烂融的蛋糕被她搅得更难看,她从中掏出一张黄金卡片。那张卡片白杨很熟悉,是女人的船票兼船舱钥匙。
她把她的船票塞给盖娅,腻烂的蛋糕抹了盖娅一手,她手指重重碾了碾盖娅手心。
盖娅接过,看着这佝偻驼背的女人跟在白杨后面,走出门。
作为队长,她想她该提醒白杨,女人已经做了决定,那个决定大概和白杨有关。她忍不住想抽烟,想在烟雾的迷离中看这一场好戏。
盖娅眯起眼睛看白杨瘦小但倔强的背影,算了,自己招惹的,自己解决。
她们拥挤在六面镜子的厢梯。厢梯空间不算小,六片镜面相对,彼此作用而无限延伸的视觉效果,反而让厢梯内部显得紧迫而压抑。
白杨没什么精神,半身倚在镜面上,背对她们,看起来很丧。
盖娅朝白杨抬起手,敲敲镜面。
白杨疲惫地抬脸,对着镜子轻轻呵了口气,镜面凝上薄薄一层水汽,她伸出食指,在这片模糊了盖娅面容的水雾上点画。
盖娅一看,笑着低声骂了句脏话。
盖娅笑,白杨也轻轻地笑,那笑声疲倦破碎,像冰冷的玻璃,一不小心踩一脚,定会扎得鲜血直流。
轻松的笑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扩大,会意的人会觉得惬意,而被排除的人则会觉得羞辱和恼怒。
盖娅叉起双手,也放松地倚在身后镜面,挑起细长的眉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有点儿意思的小家伙。
厢梯长得没完没了。
她们要出去,就得回到出发的甲板,切断她们和游戏的链接,才能安全退出游戏。在游戏里直接“死去”也可以退出游戏,就像刚刚吞枪逃走那男孩,但可能会引发未知脑损伤。
盖娅以为女人会在厢梯动手。但女人没有。
甲板也是个合适的机会,但女人也没有。
白杨一回到甲板,就一屁股坐地上,要不是盖娅踹了她一脚,白杨这家伙绝对会躺倒地上。
仍然无事发生。
一切平静得令人诧异。
如果不是一旁的女人开始融化。
她就像常温下放得太久的蛋糕,静置在未揭开的蛋糕盒子里,直到忽然想起揭开一看,融化到仅靠盒子边缘围拢的蛋糕哗啦,倾倒,流泻,把人们对它的希望和期待流溅一地。
在白杨边上站立的女人,先是头发,滴答,滴答,滴落融解的□□,这两滴绞肉机打碎的肉糊般的液体滴在白杨肩上,立即把白杨衣服钻烧出两颗黑洞。
白杨仰头,用手接那不断滴落的液体,掌肉当即发白变红、溃烂焦化,随后她看到掩藏在厚重脏污头发底下的女人脸,那样苍白、虚弱、惶恐不安,又那样真实,无可遏制地爆发着熔岩般的躁狂和愤怒。
当然,女人也无比清楚地看见了白杨露出“我等你很久了”的狂热笑容,那种豁出一切的不要命,轻视一切的很有种,白杨抬起她那灼烧的手掌,缓缓竖起中指——
“刚镜子那个和现在这个都送你了,怎么不笑呢,是不喜欢吗?”
火上浇油。
毫无惊喜,毫无意外,女人怒吼着朝白杨扑去——
白杨灵巧在地上一滚,啐出一口亢奋的热血,她盯着她手心阴森露出的白骨发笑,随即朝女人一扑,女人发出嚎叫。
白杨骑在女人下腹,双手死死掐着女人脖子,不顾和女人相触的衣服血肉正灼热融解,冒出阵阵乌烟和血肉燃烧的令人生理厌恶的气味。
女人双眼发红充血,喉咙发出嘶哑怒吼,她张开血口,嘴巴却在融落,掉出血淋淋的两排牙齿击打在白杨手背,那牙在白杨破损灼化得体无完肤的手上聚集和撕咬。
白杨一把抓过那两排牙齿抵在女人脸上——“你不是很喜欢吗,很喜欢被吃?还是很喜欢吃?是不是爽到停不下来?”
“啊啊啊啊啊——”失去牙齿的女人嘴巴干瘪凹陷成一个血洞,发出令白杨愉快的痛愤哀嚎。
女人双手瘫地,甲板被她蚀出一个阴森森黑洞,眼看白杨就要俯身近前,重演噩梦的女人狂叫起来,她正在融解,以无法挽留的速度变成一滩浆糊般的粘稠血沫。
她抓、她哭、她咬……
她爆发、她愤怒、她癫狂……
她用尽全力去挽救她被白杨或是那个男人狠狠践踏的自尊,她看见白杨眼底残暴的疯狂像一把火,而这种令她震撼又令她痛彻心扉的狂暴,点燃她逼到绝境的最后理智。
她不要了,她将她最后的人性抛却,她什么都不要了,不要人格不要自尊不要爱或被爱……
她双手抓住白杨正在掐她的手臂,如抓住正在撕碎她的梦魇般,用自己发颤却死咬不放的十根手指,紧握白杨,灼蚀白杨。
白杨小臂冒出阵阵白烟,在钻骨入髓的疼痛中看见女人露出决然赴死的残酷眼神,哪怕女人也正在融化、正在滴落,而她滴落的自身正报复一切般燃烧起来,她通过烧毁自己来烧毁一切!
“啊啊啊啊——!!”
融化大半的女人怒吼着全力翻身将白杨压倒,女人正在块块坠落的身体发肤转瞬爆燃成火球,一块块颇有分量地砸在白杨身上,随即摊开,像一堆燃烧的黏液粘着覆盖在白杨身上,在灼烫的滚滚烟尘中颇有技巧地加剧和延长白杨的痛苦。
“你能反抗的不是吗。”白杨卷起唇边的一滴浊液,像吻一把火,她把那颗燃烧的火星含进嘴里嚼灭,朝女人浑浊的眼睛轻轻呵出一口熄灭的乌烟,再扬起已蚀成尖锥的小臂,一把刺进女人心口——
女人受刺后仰,彻底瘫软成一滩面目模糊的肉泥,在白杨的反复贯穿中不断痉挛颤抖。
可这已称不上是人的蠕动团块,仍断续发出愤怒的呜咽和咕哝,它蠕缓却仍果决地再度包围白杨,裹缠上白杨,血色般殷红的火焰一寸一寸攀附白杨。
白杨灼烧的面积越来越大,但白杨从没想过抽身,何况抽身已来不及,她基本上也不算个人了,她已然成了一团火。
痛到不觉痛,痛到不惧痛,白杨在火中仰起半身,像一支火把从一团火中竖起——
在快意燃烧的烈火之中,白杨紧扼女人不放,女人也纠缠白杨不放,这两个女人便是两团交织缠斗到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火,而这火焰哪怕燃烧到尽头还会顽强地死灰复燃。
火焰从白杨的身体之下不断往上蔓延,熔灼蜷曲的视网膜令她眼前模糊一片,怦怦、怦怦、怦怦——
她听到女人那强烈搏动的心跳,怦怦,怦怦……
融成一滩肉泥的女人,她身上被白杨撕裂的开口竟像是个诡异的笑,笑她原来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却又如此轻松。
女人感到痛快。十分痛快。
在这狂烈燃烧中,在向死亡和耻辱的疯狂报复中,她在白杨和她一起点燃的火光之中,看见一簇,她从未获得的,珍稀的自由——
“我、我——”
那张变形的怪异的嘴,最终用尽全力吐出的,也只是这两个字而已,令她燃尽,而她也即将燃烧殆尽的两个字。
怦怦、怦怦、怦怦……
白杨仅剩的右手掏进女人那团融化的胸口,摸到其中一团正在迅速衰弱下去的拳头大的肉瘤,白杨昵地摸了摸,在席卷全身的热浪中露出灿烂笑容。
在女人最后的听觉中,她听见白杨说:
“爽吗?干翻骑你身上的烂货,简直爽到爆。”
鲜红的火舌卷过白杨笑得猖狂的脸,她右手攥住那枚虚弱跳动的肉球——
“啊——!!”
白杨终于爆发地喊了出来,伸手痛烈把心脏往胸腔之外猛地一拽,趁火舌卷上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前,她扯下肩上丝毫没有火烧痕迹的绸布将它快速包裹,用力朝盖娅方向用力一扔——
“那时做不到就现在,现在做不到就以后,只要活下去,你总有机会翻盘。”
白金绸布包裹的贵重心脏在空中抛出一道漂亮抛物线。
盖娅接住,像接住一个难缠但终于成功分娩的虚弱新生儿。
白杨脱力向后倒下,甲板空间在抛甩过程中迅速变回女人房间,瑶瑶看着她们,童年倩仪还在沙发,一堆蛋糕还在黏腻消融……原来她们一直没走出2406船舱。
白杨身上的火还在烧,女人的残余还在她身上缠绵,在越渐熄微的火焰之中她爬向大门。
她浑身肿胀,溃烂焦化,爬动的身底之下全是淋漓滚落的血肉,在通向门口的通道上,长长拖出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很顽强,顽强到她不会立即死去。她会顽强地死在她愿意去死的地方。
皮肤和地板摩擦出迸裂的噼啪,像不断绽开一朵朵艳丽的食人花,如果她还有手有脚,她一定会把这花扯下来踩烂。
盖娅看着她爬。
这是白杨自己选择的后果,白杨需要自己承担。
只要她能爬出那扇门,她就能脱离2406的限制,在公共空间用精神为自己再造血肉。
盖娅手里有2406的船票,她现在已经算是这个船舱的主人,只要她想,她应该可以立刻解除白杨的痛苦。
但盖娅不是那么仁慈的人。
看着白杨一路血腥的拖痕,令她久违地想到了某个人。
某个曾一闪而逝在生命中,而今面容早已漶漫不清的人。
盖娅不能插手。她只原地看着,看着摸到大门的、奄奄一息、惨不忍睹的白杨。
看着眼前这个残损细瘦的身躯,倔强地爬起来,一手搭在门把,却又滑脱,半身在门上匍伏出一个血印。
她跌趴回地上,愤怒又痛苦地喘了两口气,趴着,歇息着,又蓄势待发,血珠从她烧焦皴裂的皮肤中冒出。
她像一个从污秽命运中爬出的人,浑身镶嵌着生命赐予她的红色宝石。
盖娅不动声色地看着。此刻的任何怜悯,任何动作,都只是对白杨的亵渎。
不知道到底是几次,也许第三次、第四次,当门板上堆叠的血色足够多,白杨那不再能看出是手的手,终于推开了门。
而她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一半身体随门的打开直接撞在地面。
她睁开表面融成一团灰白的眼球,艰难地,缓慢地,喘息着。
疲倦到下一秒就要死去般,却还是强硬地,撑开眼皮,用那双什么明明什么都还看不清的眼睛,看她的手,慢慢长出骨血,长出肉芽。
生长的痛痒如万蚁噬心,她却还是笑,尔后轻轻地,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这便是她唯一展示的脆弱了。
“队长……”许久,白杨发出了胜利的笑声,“……过来……摸摸我……”
盖娅终于得到了走过去的许可,她单膝跪地,手伸进白杨微卷的软发里,摸一只突然袒露肚腹求助的重伤野兽般,慢慢地,轻柔地,爱抚着。
白杨紧绷的后颈慢慢松软下来,她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