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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众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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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崖被彩旗拍打窗户的声音惊醒。
绘着神徽的蓝金色旗帜在晨风中翻滚,如同炽热的手掌向他挥来。街道上熙熙攘攘,数以万计的民众从各地赶来,参加这场全国性的节日盛典。
“忠于众神。”顾崖用双手遮住日光,低声喃喃道。这是每天必修的晨祷仪式。自六岁在老师的引导下念出这句话起,这便成为了他融入骨血的习惯。
顾崖从床上坐起,困倦地扫视着自己的家——不如说是暂时栖身的房子。他宁愿每天多加两个小时班,也不愿在这里消磨时光。
廉价公寓的天花板因渗水而斑驳,装在上面的风扇吱嘎作响。每天他就寝时,都会担心自己是否会在夜里被它砸中。墙壁像楼梯间一样,被刷成了绿白相间的单调颜色。但在床前,一面精美的神像光鲜夺目。
那是主神的全身像,以半3D的效果在墙上闪烁。他外貌儒雅英俊,须发皆白,但面色如年轻人般红润。他站在绿洲大陆的概览图前,对着顾崖露出千篇一律的微笑。
这是顾崖搬到这里的第一天挂上的——教会并没有对此做出强制要求,但如果他不做,便有可能被扣上渎神者的帽子。无神论和怀疑论在法律上被明文禁止。
国家内的所有人都必须忠于众神。他们是所有人类的拯救者,也是整个宇宙的主宰者。按照宣传,主神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宇宙坍缩中横空出世,在一片星球残片上建立了可供人类生存的绿洲,也就是现在顾崖居住的国家。他与同样成神的妻子结合,生下三个永葆青春的子女,共同执掌宇宙的权柄。
今天是百年前主神救世的日子,也是全国最盛大的节日,没有人有拒绝欢乐气氛的权力。
顾崖走到墙上的镜子前。他是个外表俊秀的男子,皮肤因长期日照而变成小麦色。他的五官端正,额头方正,能看出他性格坚毅,但双眼流露出浓浓的疲倦。
顾崖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又换上一身专为节日准备的蓝色工装,星际交通局的银色标志在他胸前闪烁。在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才走下了楼。
窗外晴空万里,炽热的阳光映在周遭建筑的玻璃上,如激光般一道道扫过来,迫使顾崖眯起了眼。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变得稀少,唱诗班和游行队伍也偃旗息鼓,他们已经抵达了政府的聚集点,等待着主神的演讲。这迫使顾崖加快了脚步。
走过两条被彩旗包围的街道后,顾崖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古希腊式的巨型广场,一面旋转着的银幕立在广场中间,在深蓝色的天空下异常夺目。银幕上折射出周围居民的镜像,他们已经穿上了各阶层被指派的礼服,对着银幕焦躁地整理自己的衣装。
顾崖站在人群的最后。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他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主持仪式的白袍祭司昂首阔步地在银幕前走过,身穿黑色制服的军人在前排相互交谈。黄衣服的文员们拿着便携打字机,准备做记录身穿绿衣的商人市侩地聊着天。
一个卖花姑娘,萧落看到顾崖前来,快活地向他挥手,顾崖腼腆地报以一笑。
“我还以为我没看到你呢?”她喊道,“刚才广场上的表演活动真的很棒,还有1个...还是2个空中飞人来着。”
顾崖对这个天真的姑娘笑着点点头。他不是个显眼的人,但作为一个忠厚的工人,他的人缘向来在底层民众里不错。
然而,顾崖也看到,远方穿着黄衣的李良咬着嘴唇望天。他之前对萧落数次告白失败,便将责任推到了与她关系交好的顾崖身上。虽然按照法律的规定,顾崖根本不可能与阶级更高的女子通婚。
“你怎么才来?”一个女声在顾崖身后响起,他转头看去。来者是许西,穿着和他一样的蓝色工装,但颜色要更深一点。她是顾崖的上司,负责区内车辆的管控。
“昨天我熬夜加班了。”顾崖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这不是理由。”许西向他迈了一步,两个人几乎贴在了一起,“你是个好孩子,工作认真,待人和善,但这种场合…你就不能再虔诚一点吗?”
“我会改正。”顾崖取下帽子,对她微微鞠躬。背景里人声嘈杂,天色渐渐昏暗,祭司们开始调试放映仪器。
“你好几次返程时,系统都检测到你的返还时间较长。宇宙风光是很迷人,但因为你的前科,不要太恣意了!”许西低声说道。之后,她没再看他,而是庄严地看着前方。
顾崖在她身后。他重新扶正帽子,尽力站直,以热诚的表情盯着已经开始发光的银幕——如同每一位虔诚的信徒。
也如同那件事发生前的他自己。
一阵音乐从银幕中冲出来,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但很快又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主神的面孔从白色的光芒中显现出来。他比挂画里的样子更加鲜活,身穿着灰色的商业套装,看起来像个成功的中年男性。
“我亲爱的子民们!我在此与你们见面,但也向你们贺喜!正是你们的虔诚和勤劳,才使我们的国家拥有了更加璀璨的成就!”
屏幕上开始陆续放映监督部为宣传拍摄的工作影像。人们紧张而期待地找寻着自己的画面。
在视频的中段,出现了宇宙出租车的画面——满面笑容的司机将乘客安全的送下车——被选中的人不是顾崖,这个决定曾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考虑到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件事,这似乎又变得合情合理。
顾崖算是个优秀且规矩的工人,他任劳任怨,沉默寡言,从不出风头。很多人会看不上这项薪资微薄的工作,但顾崖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
顾崖微微抬眼,瞄向天空,因为大气层稀薄,天空是暗红色,银白色的小行星如浮萍般漂浮其上。虽然他们也在众神的统治下,但并没有如预料般与绿洲大陆交相辉映,而是隔阂渐增。上面的移民建立了独立的城邦,甚至出现了渎神的传闻——自此之后,所有关于小行星的消息都被严格封锁。除了少数几颗星球外,只有祭司、军人和受批准的文员可以访问。
所以,和顾崖一样的宇宙出租车司机,是极少数能够一瞥行星风采的普通人。
顾崖将注意力拉回来。主神已经介绍完了今年的成就,开始提起自己的家人。
“你或许觉得我离你们很远,但实际上,我和你们一样,与亲爱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
镜头扫到主神的妻子,她是个美貌的中年妇人,依恋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一言不发。三个已经进入青年的孩子坐在他们膝下,他们协助父亲掌管生活的不同领域。最小也最英俊的儿子,贞信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顾崖听到前面的年轻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
“但是,”主神突然正色,“我仍要告诫你们,有危险的思潮正在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和平。”
顾崖的心跳变快了。这是主神近五年来,第一次在演讲中正面提到无神论思潮与随之而来的渎神主义。
他曾经离这个罪名只有一步之遥。
去年六月,他被从A-9行星旁强制召回。刚踏出驾驶位,便被一群军人围住,他们的黑衣如同沉重的乌云。他被带入审讯科的地下,被要求喝下一杯紫色的,带着泡沫的吐真剂。两个人用蓝色光芒扫描他的眼睛,试图通过瞳孔阅读他的思想。
一个故事如同黏在一起的地毯,磕磕绊绊的在阴暗的地下室铺开:当顾崖结束上一个行程时,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叫住了他,请求他捎她一程。他被她身上光荣的白色长袍迷惑了,就让她上了车——毕竟工人怎么能拒绝祭司的要求呢?
顾崖把她带到了一颗小行星上,然后就立刻返程。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被无神论思想蛊惑,叛逃到绿洲外的一名祭司。
军方并没有查出他与女子的关联。因为之前的工作成绩优异,他在停职三个月后,又重新回到了驾驶室。
此后,顾崖开始变得不合群,他不再对绿洲区泛滥的娱乐活动感兴趣,而是开始频繁的加班,即使在夜间,也能看到他接送乘客。
所有人都以为他受了打击,想要用工作证明自己。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顾崖改造了出租车的行车记录功能,让他可以略微偏离路线,去探索这个宇宙。
神并没有解读思想的伟力,他们的力量可以由人类的意志阻挡。那个女人和他是旧识,在小行星上停留的二十分钟内,她告诉了他很多和宣传口径背道而驰的真相。
那些内容他不敢再想起,生怕它们会刻画在他的脑海里,再次被军方捕获。于是,这些记忆就如幽灵般,漂浮在他的潜意识里。
当他询问自己如何去继续了解真相时,女子说:
“去到远方,寻找鸢尾花。”
这显然是一句暗语。听从她的话,意味着顾崖将会落入险境,彻底与之前的信仰背道而驰——但相比于安稳无忧的生活,他更想去知道真相。
而且,他离那个真相很近了。
“曾经,这个宇宙陷入无边的苦海,是我为你们找到可供栖身的绿洲。现在,我的子民们,你们愿意为我而战吗?”
“不要让污秽的无神论思想腐蚀高贵的神殿,也不要相信那些奉承你们的谎言,我们将在一起,将这美好的生活继续绵延下去!”
主神的声音愈加高亢。
人群欢呼起来,大声地重复着“忠于众神”,一波一波的声浪如同洪水一般,淹没了整个广场。顾崖也挥臂高呼着,但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遥远的宇宙。
他在昨夜完成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在节日过后,他将继续趁着接送客人的间隙,去揭开鸢尾花谜题的答案——无论这通往何方。
主神再次恢复了慈祥的模样,对演讲做了收尾。银幕黯淡后,人群仍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主持仪式的祭司大声喊道:
“大家都去庆祝吧!”
人群掌声雷动,他们开始大声讨论明后几天的免费演出、宗教集会以及街上发放的肉类和水果。
在这种轻快的氛围下,顾崖甚至也觉得轻飘飘的。节日期间安保严格,他要伪装成一个守法公民,虔诚地向众神献礼。
但突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顾崖转过头,是许西焦虑的面容。
“有一个紧急通知。”
“是要加班吗?我无论怎样,都可以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刚刚接到上级的指令,在节日结束后,所有的宇宙出租车都将被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