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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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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闲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后视镜里,映出任霖低垂的睫毛和奶奶疲惫的面容。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任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背。
“到了。”
陆闲停稳车,率先下车绕到后排,任霖刚要动作,陆闲已经拉开了车门。
“我来吧。”
陆闲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奶奶背起来,任霖站在一旁,看着陆闲背着奶奶瘦小的身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地跟在了陆闲身后,六楼很快就到了。
进了门,陆闲轻手轻脚地把奶奶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那我先走了,奶奶保护好身体。”门被带上的声音让任霖愣了愣神。
回到卧室时,却发现奶奶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他站在门口,突然觉得双腿沉重得抬不起来。
任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奶奶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掖好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奶奶的脸颊,凉得渗人。
厨房的灯有些昏暗,任霖打开冰箱,里面整齐地放着几个保鲜盒。
他取出南瓜,刀刃与砧板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格外清晰,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任霖盯着水流,忽然觉得眼睛发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一下,两下。任霖擦干手,屏幕上显示着沈兰的名字。
——好好照顾奶奶,今天不用来了。
——好。
他回复道。
南瓜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任霖用勺子慢慢搅动,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餐桌上的漆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下面的木头。
任霖坐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脊椎窜上来,他咬住下唇,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
“阿霖。”奶奶的声音从卧室传来,任霖立刻松开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平静。
“奶奶,怎么了?”
“奶奶的针线去哪了,奶奶怎么没找到。”
“奶奶,下次我来找就好。”他扶着奶奶回到了床上。
床板掀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针线盒安静地躺在那里。
任霖把它拿出来,放在奶奶手里,奶奶的手指立刻熟悉地找到线头,开始慢慢地织起来。
“好久没织衣服了,快冬天了,阿霖会着凉的。”奶奶的声音很轻,“阿霖最爱在雪地里打滚了。”
任霖站在门口,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冬天。
……
那时的雪总是很厚,他穿着奶奶织的红色毛衣,在雪地里打滚,衣服上沾满了雪花。
“奶奶。”他朝站在屋檐下的任秀芳伸出手,指尖被冻得微微发红,“你也来试试。”
任秀芳从布兜里摸出件外套裹在了任霖身上,“快把衣服披好,不然要着凉了。”
任霖已经滚到一旁堆雪人去了,靴子陷进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奶奶你看像不像我?”他指着那个圆头圆脑的雪人。
“像,阿霖真厉害。”
任秀芳看着任霖鼻尖上沁出的汗珠,伸手替他解开最上面的扣子。
“热了?”她捻了捻毛衣下摆,“下回用细些的毛线。”
后来每场雪都会如期而至,任霖渐渐长得比奶奶还高,毛衣也越来越厚实。
……
“不过,好久都没下雪了啊。”奶奶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任霖看着奶奶缓慢的动作,每一针都比从前慢了许多。
他想起去年冬天,奶奶织一件毛衣要花上一个月,而以前只需要一个星期。
厨房传来“叮”的一声,任霖才回过神来。
“奶奶,粥烧好了。”
南瓜粥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任霖盛了一碗,小心地吹凉。
“阿霖的厨艺又增长了。”奶奶喝了一小口,“已经超过奶奶了。”
“哪有啊。”任霖坐在对面,看着奶奶的手微微发抖。
奶奶只喝了几口就放下了勺子,任霖接过碗,把剩下的粥倒进自己碗里。
夜色渐深,任霖帮奶奶洗漱完毕,看着她躺下。
任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那裂缝从他记事起就在那里了——小时候每次打雷,奶奶都会指着那条裂缝。
“那是天上的闪电留下的,它会在打雷的时候保护我们。”
任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翻过身看着奶奶的背影。
他伸出手,在即将碰到奶奶肩膀时又缩了回来。
他害怕惊醒她,更害怕感受那过于轻微的呼吸。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秋末的凉意。
闭上眼睛,数着奶奶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就像小时候奶奶数着让他入睡那样。
但今晚,睡意迟迟不来,任霖睁开眼,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那条裂缝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它还在那里,就像某些事情,即使不去看,也不会消失。
晨光透过纱帘,消毒水混着晨露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盖过了角落里隐约的腐坏气息。
“阿霖……”
奶奶的声音比窗外的麻雀还轻。任霖丢下抹布,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才推开卧室门。
“要坐起来吗?”
奶奶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转。任霖把手伸进被窝,触到一片潮湿。他动作顿了顿,然后像往常一样笑起来:“正好太阳出来了,晒晒被子。”
抱出脏被褥时,他故意走得很慢,让奶奶看不见床单上的污渍。
任霖把被子塞进阳台上的洗衣机,突然弯腰按住脊椎,一阵刺痛传来。
回到屋里时,奶奶正用手指够床头的水杯。任霖快步上前,发现杯里早就空了。
“我煮了百合粥。”他往杯子里兑了点温水,“喝两口?”
奶奶的嘴唇碰到杯沿,留下一个半圆的水痕,她突然抓住任霖的手腕:“药……不吃了。”
“今天天气好。”他假装没听见,转身拉开窗帘,“要不要看会儿电视?”
电视机是二十年前的老款式,打开时屏幕闪烁几下才亮。
没看一会儿电视,洗衣机就发出了提示音,任霖去晾被子时,发现衬里沾着可疑的褐色斑点,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阳光把眼睛刺痛。
厨房里的百合粥煳了底,任霖刮着锅底,听见奶奶在咳嗽,那声音像钝锯子割木头,一下一下锯在他太阳穴上。
“阿霖……电话……”
手机在客厅响起。任霖擦干手拿起听筒,是蒋楠医生。
“止痛药还够吗?”
任霖看着药盒里剩下的三片:“够。”
“有任何情况随时打120。”
挂掉电话,他发现奶奶自己正试图够茶几上的相册,任霖冲过去扶住她摇晃的身体,相册“啪”地掉在地上,翻到他小学毕业那页——奶奶穿着蓝布褂子,手搭在他肩上,两人的笑容像被阳光焊在了照片里。
“收起来吧。”奶奶喘着气说。
任霖把相册塞回书架最上层,转身时看见奶奶在摸自己的头发,指缝里夹着好几根银丝。
中午的粥热了三次。任霖用勺子碾碎百合瓣,突然说:“我请了假,下周都在家。”
奶奶的勺子碰在碗沿上:“工作……不要了?”
“年假。”任霖把谎言说得流畅,“带薪的。”
他低头喝自己那碗已经凉透的粥,避开了奶奶的视线。
下午的阳光移到了阳台角落,任霖蹲在那里搓洗床单时,听见奶奶在哼歌,跑调的《茉莉花》从门缝里漏出来,和他幼儿园表演时奶奶在台下哼的一模一样。
洗衣机又坏了,任霖拧干被单的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和奶奶越来越像——青筋凸起,骨节分明。水珠滴在地板上,很快被阳光蒸发。
晾衣杆太高,他踮脚时脊椎又是一阵剧痛,这次他没忍住,发出“嘶”的一声。
“阿霖?”
“没事!”他提高声音,“挂钩卡住了。”
晚饭是萝卜汤,任霖把萝卜碾成泥,奶奶却只喝了半口,电视里在播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会下雪。
“去年……没下雪。”奶奶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任霖想起去年冬天,奶奶还能撑着去看社区举办的冰雕展,他还买了糖葫芦,两人分着吃。
“今年我堆雪人给你看。”他舀了勺汤,“比小时候那个还大。”
奶奶笑起来,露出空荡荡的牙床,任霖起身去厨房拿药,发现止痛片只剩两粒了,他掰了半片碾碎,混进蜂蜜水里。
“喝完睡吧。”他扶起奶奶的头,“明天要下雪,得养足精神看。”
奶奶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抓住任霖的衣角:“苦……”
任霖愣了下,才想起自己忘了加蜂蜜,他慌忙去找糖罐,回来时奶奶已经闭上了眼睛。
床头灯照在药盒上,只剩一粒半了,任霖坐在黑暗里盘算着明天要去哪家药店。
窗外的月亮很亮,把晾在阳台的被单照成惨白色,他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整夜用这床被子裹着他,体温隔着棉布传过来,比退烧药还管用。
洗衣机突然发出最后的嗡鸣,然后彻底安静了,任霖在月光下检查插头,发现是电线老化断了,他摸着那截断裂的铜丝,想起奶奶常说“东西用久了都有灵性”。
现在这灵性死了,和很多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