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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下 ...

  •   齐耀光坐着那辆红色豪车到了试戏现场。刘姐让他先下车,说自己会过几个钟头再回来。巨大的试戏间站了不少人,底下是木质的地板,此时正反着从天花板照下来的光。四周都贴了两人高的镜子,不少大众熟悉的脸正对它调整着表情。五个评委的座位摆在桌子后边,中间留了一张宽大的木椅,上边铺着柔软的白皮兽纹毯。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名牌,那椅子给谁留的,一目了然。忽然间从侧门走出来一个人,跟他们说了点注意事项,接着留了这次试戏的主题,让他们好好准备。齐耀光盯着纸上写的“落寞”,睫毛低垂着思索起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抬头看过去,发现是个不认识的人。
      “兄弟,要不咱俩搭个伙儿?反正这个戏一个人也演不了,我看他们都有伴儿了,就咱俩孤孤单单的,搭一个,成不?你放心,我绝不给你拖后腿!”
      齐耀光环顾一下四周,确实如他所说,别人都已经找到搭档两两成群,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接着看了眼面前的男人,两条粗黑的眉毛立在上头,又宽又长,眼睛却狭窄得像条线,看着倒是逗趣。他轻点了一下头,像是答应了。男人“嘿嘿”笑起来,开始跟他搭话:
      “你说这总导演挺古怪的啊。他也不让你按照剧本的人设演,只说给你两个小时,叫你现场找个伴儿编一段演一段。咋这么有才呢?”
      “你想说什么?”
      齐耀光听得出这人话里有话,男人照旧“嘿嘿”笑两声,摸了两下脸跟他打商量:
      “那啥,我脑子笨,想不出那些有的没的。哎呀就给落寞俩字,我根本整不明白。我瞅了一圈儿,觉得在这儿站着的,看着就属你最聪明!你看,能不能带我一把,我保证我会好好演!”
      他微眯着眼把男人看了又看打起心理战,暗中观察着那人面上的表情,直到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才慢慢悠悠地开口:
      “你真的都听我的?”
      男人点头如捣蒜:
      “听!都听!绝对听你的!”
      他勾唇一笑,眼睛里透出不明意味的光:
      “那就好。”
      他确实有个设想好的剧本,也确实缺一个完完全全听话的人。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他全占了,有还什么不值得高兴的呢?
      可是她不在这里。
      齐耀光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击中,刚刚欣喜的心立马又被拉下坠底,在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是啊,她不在这里,偏偏是她,不在这里。
      但他也无暇顾及这些情绪了,他要开始排练准备,他要抓住这个跳板,他要一心一意往前冲,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顾梦竺在游乐园逛了两个钟头,把想玩的全玩了,把想吃的也全都吃了以后,坐上地铁转回出租屋。屋子里静静的,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很黑。她拍拍脸挤出一个笑,暗示自己要打起精神,然后打开了房间的灯。屋头一下子便亮了起来,她可以看见屋内的一切。
      有趣的是,这光竟然是冷的。顾梦竺甩甩头,觉得自己魔怔了。脱掉外套坐到床边,她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立起来,跟陈箩打着视频通话。看见屏幕里的人时,陈箩冷不丁吓了一跳,当即叫起来:
      “唔系挂,你去做黑工啊,成张面瘦晒嘅(不是吧,你去做黑工吗,脸都瘦完了)?你究竟去做咩(什么)啊,把自己搞成咁(这样)?”
      她低头看了两眼自己的着装,接着搓搓手臂解释道:
      “我刚刚发完烧,加上拍戏拍到凌晨,挨咗几日就成咁咯(扛了几天就成这样咯)。”
      “哇你,返来(回来)啦,再咁(这样)下去迟早出人命啊!”
      顾梦竺扬起笑,有气无力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
      “好啊。”
      勉勉强强,不算高兴。陈箩看着她直皱眉:
      “喂,你唔系讲笑系嘛?冇玩我啊。无赖赖又话要返嚟。”(你不是说笑是吧?别玩我啊。莫名其妙又说要回来)
      “我想吃猪脚饭,搞点蒜蓉辣椒酱,红红的浇在猪皮跟肥肉上。我就爱皮跟肥肉,瘦肉不好吃,我要把它留着跟酸菜拌了一起送饭。吃到眼皮冒汗的时候,再来一碗黄豆苦瓜汤,解辣解渴。然后吃大米饭,肉卷咸,得多吃几口,很快就饱了。”
      “你想讲咩(什么)啊?”
      “我想回去了。”
      看她表情不似作假,陈箩再次追问:
      “你真系要返嚟?真系真系要返嚟(你真的要回来?真的真的要回来)?搭火车喔,唔系(不是)做梦飞天喔!”
      顾梦竺点头点头再点头,陈箩乐了:
      “好啊,我去接你!”
      她的语气里带着轻快,恨不得这人今晚就搭上火车回来。
      “仲(还)有啊,我宜家(现在)好怀念糖胶树添。”
      听到这话,她立马做出见鬼的表情:
      “怀念?痴线嘎,你都唔知啊,果滴糖胶树几臭,我日日经过都想呕啊。我睇你系北上跌坏只脑,咁嘅梦话都讲得出。”(怀念?神经啊,你都不知道,那些糖胶树有多臭,我每天都想吐啊。我看你就是北上摔傻了,这种梦话都说得出口)
      某人嘻嘻哈哈笑着,陈箩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
      “你返嚟就先住我屋头,等攒到钱以后再慢慢搵屋住。仲有啊,芳姐都好挂住你嘎,见你返嚟,肯定卑份工你,唔使惊。”(你回来就先住我那里,等赚到钱以后再慢慢找房子住。还有啊,芳姐都很想你,见你回来,肯定给你份工作,不用担心)
      “嗯。”
      她吸了吸鼻子,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我住你屋头,生哥冇(没)意见嚯?”
      “佢多得系朋友,住狗屋都得啊。再话,轮到佢有意见咩,赶佢出去啊!”(他多的是朋友,住狗屋都行啊。再说,轮到他有意见么,赶他出去啊)
      “咦,母老虎发威哦。”
      “喂老实讲,做咩要返嚟啊?我睇你果样,好似又唔系几高兴。”(干什么要回来啊?我看你这幅样子,好像也没有多高兴)
      “挂住(想念)你了嘛。”
      陈箩都认识她多少年了,看她这幅样子肯定有事,问起是不是又是瘟神搞事。顾梦竺“哼”笑了一声,摇摇头:
      “不是啊,你别老怪他,归根结底,是我自己想回来。我当初走的时候不是说了吗,想走我就走了,一切的原因都只是我想而已。再说了,群演的活一点也不好干,我娇生惯养的,受不了。
      “其实,竖铺这个地方,是拜高踩低的地方。活在这里,有时候我觉得,比卖唱骗钱的还要没有尊严。但有无数的人那样活着,他们在做梦,希望有一天能梦想成真。我没有他们那样的梦想,也没有他们那样的毅力。天与地的落差,我看见了就会很难受。而且,从始至终我都觉得,像这样一个不会尊重普通人的地方,我呆不下去。所以,我要回来了。”
      “不过。”她抬头回想着什么,下一秒又冲屏幕里的陈箩笑笑,“竖铺这里会下雪,我回去以后,应该就看不到了吧。”
      “冇(没)事,我在上面有关系,帮你喊雷公落雪。”
      “呲,神经。”
      顾梦竺她们那边正聊着,齐耀光这边已经排演好他们的剧本,就等上场试戏了。他跟刚认识的搭档站在一处,观摩别人如何演绎自己的剧目。他看着有人因失业落寞,有人因暗恋落寞,有人因生离死别而落寞,他看了又看,发觉自己的剧本其实也不是那么地出彩。可是,中间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女人,肯定不会令他失望。
      终于轮到他们上场。他跟搭档搬来一张桌子和椅子将场景布置好,双双对着评委鞠躬以后,表演开始了。他跟“他”因为理想的不同正争执着,昔日同为知己的彼此,一个为了财富转行挣钱,一个为了理想甘受穷困。如今“他”特意找到了他的家,朝他炫耀着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
      “你钱没有,人也没有了,还要坚持什么?你比我聪明,也比我有才能,如果咱俩搭档,这世上还有什么钱是咱们赚不到的?
      “你想想自个儿的爹妈,他们都多老了,他们都还等着你养老呐!你的理想重要,你的爹妈就不重要了吗?理想,那个玩意儿能当饭吃吗?别到头来,你养不起理想,自个儿还要爹妈养着。我是为了你好,顾及咱俩十多年的交情,今天才特意来这儿骂醒你!没有钱,谈什么理想?你自己想想吧,别等到爹妈都病了,你去医院窗口跟人说,我没钱,拿理想抵押行不行,笑掉别人大牙!”
      “他”畅快地骂完这一通,人干脆利落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踌躇。天上挂着明月,他把椅子搬到窗边,看着那天上的月亮,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没钱,拿理想抵押行不行。可念着念着,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月光流泻花香四溢的地方,坐着一个孤独的影子,让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涌上泪水。
      我想你了,在这短短的时日。
      原本绷直的身体逐渐衰颓下去,声音也越来越小,人仿佛已经无话可说。背对评委的身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了,而明月正在高悬。
      很快,齐耀光起身同走过来的搭档一起,朝评委再次鞠躬。他们的表演结束了,而面前的五个人互相点着头,似乎极为满意。紧接着,他看到全员鼓起了掌,掌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一声接一声的,比领奖现场还要热闹。却是在这震耳的掌声中,他忽然觉得一阵虚伪,他们脸上的笑呵,身旁人的祝贺,全都充斥着虚伪与金钱的味道。他曾经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如今却怎么也忍受不了了。于是他也同样挂起虚伪的笑,找了个借口,把自己从屋子里摘了出去。
      原来夜晚的空气也是新鲜的。可惜,月亮没有高悬。
      他知道,月亮要走了。他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齐耀光穿过一道木制长廊,准备往大门走,不想撞见一个熟人。那人将他叫住,他回过头去,喊了一声“梅姐”。梅姐捏着一张清单和一支笔,手里还抱了几团衣服,看见他很是惊喜。
      “真是你啊小娃娃,好久不见了。”
      “是啊,真的很久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以为你退圈了,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这不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地方最好,赚钱也最容易。”
      “要是真这么容易就好咯。你这种小娃娃还有机会,长得好看,哪里吃饭都不愁。像我们这种年纪大的,去哪儿都讨嫌,没有出头的指望咯。”
      她长叹一声,看着有些失落。齐耀光盯着那堆戏服,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人央求起来。
      “古装戏啊,倒是没了。不过,我们明天下午刚好要去采购。怎么?想要一套好看点的?说吧,以我俩的交情,肯定给你挑出一套喜欢的。只是这地方离你那儿不近,真要啊,得自个儿来拿。”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就你这脾气,这么多年都不见想着我,如今还能交起朋友来了,稀奇稀奇。”
      苏含梅见他不说话,眼尾微微上挑,立马想了出来:
      “哦,看来是女朋友。”
      齐耀光低着头没有说话,像是不好意思。
      “说吧,什么身形的呀?”
      “不高,比您矮一个头,再比您稍微瘦些。鞋子嘛,大差不差。”
      “你这话可说的真笼统。”
      “我知道梅姐厉害,心中有数。”
      他随后不断夸起人来,把苏含梅逗得眉开眼笑。
      “行吧,记着了。这嘴巴倒是一如既往。”
      “谢谢您,钱我现在转给您,回头我请您吃饭。”
      事已办成,他跟她打了声招呼道别,接着离开大门疾步往地铁站方向走去。几站过后,目的地到了,车门正缓缓打开,他拼命挤过往上的人流下了车。
      留下吧,你有理由留下的。
      齐耀光在心里这么想着,最后捏紧了拳头朝出租屋奔过去。
      屋子里,顾梦竺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有啊。”
      手指摸到一个圆柱物,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伸长手臂把它从柜筒的最里边掏出来。
      “笔有了,纸有了,信封也有了,真好。”
      她埋下头,趴在床头柜上窸窸窣窣地写着东西,然后拉开床垫找出一个红包,把里边的卡倒了出来,接着又装进信封里去。
      放哪儿好呢?
      她想了又想,最后把信封塞进那个人用的枕头里。
      “这破地方,应该不会有人来偷了吧。”
      诸事既毕,她拍拍有些饿了的肚子,拎起放在柜头的钥匙,准备出门吃顿饭。天已经很黑了,月亮也不出来,路灯又暗得很,顾梦竺走了一路,什么瞧着都是模模糊糊的。走着走着,她低头踹起街边的石子,心思也不在吃饭身上。
      这么晚,看样子是不回来了。
      像是有人在跟着,她觉得有些不对赶紧加快了脚步,试图将不明人士摆脱。那人很快便急了,大吼一声把她叫住。
      “喂!”
      顾梦竺吓了一跳,惊讶地回过头。风起云走,月亮出来了,她将扑到脸上的发丝撩到一边,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我回来了。”
      月影现春风起,树荫沙沙的夜里,他也正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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