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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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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三庭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旁听席上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人。记者们屏息以待,手中的录音笔和摄像机镜头齐刷刷对准审判席。这是一起备受瞩目的金融诈骗案,涉案金额高达2.3亿元,受害者多达128人。
"现在继续开庭。"审判长宋听澜法官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划破了法庭的沉闷。
他身着黑色法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目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为之一肃。三十五岁的年纪,眼角已有几道细纹,却丝毫不减其威严,反而增添了几分岁月淬炼出的沉稳。
宋听澜微微低头,翻阅着案卷材料。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翻页的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某种精密仪器。旁听席上有几个法学院的女学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素有"高院冰山"之称的法官。
"被告人林志强,对于公诉机关指控你通过虚构'澜湾国际'房地产项目,骗取128名受害人共计人民币2.3亿元的事实,你还有什么要补充陈述的?"宋听澜抬眼看向被告席,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被告席上的中年男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昂贵的西装外套下,白衬衫后背已经湿透了一片。他眼神闪烁,声音发颤:"法官大人,那些钱都是正常投资亏损...我、我真的没有诈骗的故意...市场行情不好,项目才..."
"根据卷宗第37页显示,"宋听澜直接打断了被告支支吾吾的辩解,声音清晰而冷峻,"你在收到每位投资人款项后的24小时内,就将其中85%转入你个人账户,随后用于购买奢侈品、偿还赌债和境外转账。这与你向投资人承诺的'专款专用,全部投入澜湾国际项目开发'明显不符。"
他转向辩护律师席:"辩护人,你的当事人这种行为模式,如何解释不构成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
张姓辩护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清楚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但高昂的律师费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法官大人,资金使用确实存在...呃...不规范之处,但这只能证明我的当事人财务管理混乱,不能直接推导出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
"'不规范'?"宋听澜轻轻重复这个词,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冷笑。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法庭上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熟悉宋听澜的人知道,这是他即将进行严厉批判的前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九十二条,诈骗罪的构成要件明确包含'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宋听澜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射着法庭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你的当事人虚构不存在的房地产项目,伪造政府批文和施工合同,隐瞒资金真实用途,完全符合诈骗罪的构成要件。"
他转向公诉人:"公诉方是否还有补充?"
"有的,审判长。"年轻的女检察官站起身,"我们补充提交一份新证据,是被告人与财务总监的微信聊天记录,明确提到'先把钱转出来,等项目黄了他们也找不到我们'。这充分证明了被告人的非法占有故意。"
法庭内一片哗然。被告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辩护律师则颓然坐回椅子上,知道大势已去。
宋听澜敲击法槌:"肃静!"待法庭重新安静下来,他宣布:"鉴于案情复杂,证据材料较多,合议庭需要时间评议。现在休庭,三日后上午十点继续开庭宣判。"
法槌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宋听澜起身离席,黑色法袍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走路的姿势挺拔如松,步伐不疾不徐,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计算。
退庭后,宋听澜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间十五平米的房间整洁得近乎苛刻——文件按案号顺序排列在书柜中,办公桌上除电和必要的文具外空无一物,连一支笔都摆放得与桌沿平行。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幅书法作品,上书"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连续三个小时高强度庭审让他的偏头痛隐隐发作。宋听澜从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就着已经凉透的茶水吞下。茶水苦涩,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宋法官,院长请您过去一趟。"书记员小王轻轻敲门,声音里带着几分敬畏。
"知道了,马上过去。"宋听澜重新戴上眼镜,整理了一下法袍领口,确认自己恢复到无懈可击的状态后,才起身前往院长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隐约传出谈话声。宋听澜正要敲门,却听到里面提到自己的名字。
"...宋听澜确实是我们院最优秀的刑事法官之一,但就是太死板了些。"这是周院长的声音,"有时候法律适用需要一点灵活性。"
"我读过他所有的判决书,"一个陌生的男声回应道,声音低沉有力,"逻辑严密得像数学公式,但也冰冷得像数学公式。"
宋听澜的手指悬在半空,停顿了一秒才轻轻叩响门扉。
"请进。"
推门而入,宋听澜看到周院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那人闻声回头,与宋听澜四目相对。
第一印象是——耀眼。那人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高挑,法官制服穿在他身上不像职业装束,倒像量身定制的高级时装。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着几分风流韵味。他的嘴唇偏薄,此刻正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听澜啊,来得正好。"周院长笑着招手,"这位是穆唯承法官,从S市中院调来的,将接替老李担任你们刑三庭的副庭长。"
穆唯承站起身,比宋听澜高了小半个头。他伸出手:"久仰大名,宋法官。"
宋听澜与他短暂握手,触碰到对方掌心时,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热度,让他下意识想抽回手。"欢迎加入刑三庭。"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唯承虽然年轻,但在商事和刑事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周院长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活像个牵红线的月老,"你们俩是我最看好的年轻法官,相信会合作愉快。"
宋听澜微微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穆唯承的领带上——那是一条深蓝色的丝质领带,上面隐约有暗纹,在某个角度会反射出微妙的光泽。太过张扬,不符合他对法官形象的认知。
"我刚才正和院长聊到你昨天审理的那起金融诈骗案,"穆唯承直视宋听澜的眼睛,目光坦率得几乎具有侵略性,"那个案子的事实认定确实棘手,但我相信以宋法官的能力,一定会做出公正判决。"
"法律自有其标准,不需要'相信'这种主观判断。"宋听澜淡淡回应。
穆唯承挑眉,笑意更深:"霍姆斯大法官说过,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有时候主观经验恰恰能补足客观逻辑的不足。"
"在我国法律体系下,法官的个人经验应当服从于法律规定。"宋听澜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其中细微的锋芒。
周院长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好了,关于法律哲学的讨论可以留到以后的学术会议上。听澜,我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唯承调任的事。你们庭最近案子多,有唯承加入能减轻些压力。"
"明白。"宋听澜点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准备金融诈骗案的判决书了。"
"去吧去吧。"周院长挥挥手,又转向穆唯承,"唯承,你的办公室在听澜隔壁,让小张带你过去。"
走出院长办公室,宋听澜长舒一口气,松了松领口。他没想到新来的副庭长会是这样一个存在感强烈的人物——不只是外表,更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与锋芒,与他自己内敛克制的风格截然相反。
"宋法官。"穆唯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听澜这才意识到对方跟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穆唯承:"还有事?"
"没什么特别的,"穆唯承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放松得像在参加酒会而非职场初次见面,"只是想说我确实很欣赏你对'鑫诚非法集资案'的判决理由,尤其是关于主从犯区分的那部分论述。"
宋听澜略微惊讶。那是他两年前审理的一个案子,案情复杂,判决书写了近三万字。很少有人会去细读那么长的判决,更别提记住具体论述了。
"谢谢。不过那个案子的事实认定部分其实还有讨论空间。"他谨慎回应。
"哦?"穆唯承挑眉,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生动,"我倒认为您对证据链的把握堪称完美。只是最后的量刑部分,如果能更充分考虑被告人的悔罪表现和退赔情节,或许社会效果会更好。"
宋听澜感到一丝不悦。他不喜欢别人——尤其是初次见面的人——对他的判决指手画脚。"法律的威严正在于它的确定性。过度的'灵活性'反而会损害公众对司法公正的信任。"
"确定性与灵活性并非对立关系,"穆唯承不慌不忙地回应,眼中闪烁着某种宋听澜读不懂的光芒,"正如同一把剑,既要锋利,也要有韧性,过刚易折。"
"法官不是剑客,穆法官。"宋听澜冷淡地说,"如果没有其他专业问题,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穆唯承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当然,不耽误您时间。来日方长。"
宋听澜转身离开,他能感觉到穆唯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背影,像一团无形的火焰,让他后颈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
回到办公室,宋听澜关上门,罕见地没有立即投入工作,而是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几次。窗外的梧桐树在微风中摇曳,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斑驳的光影。他需要平复这种罕见的情绪波动——穆唯承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他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一圈圈他不愿面对的涟漪。
片刻后,宋听澜坐回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准备撰写金融诈骗案的判决书。但屏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文件夹,标题是"穆唯承近年代表性判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二十多个判决书PDF,每个文件名都标注了案由和日期。宋听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创建过这个文件夹,更不记得下载过这些文件。但既然已经在眼前,他随手点开了最近的一个。
这是一起涉及上市公司财务造假的商事案件,穆唯承作为审判长,在判决中大胆采纳了学术界的"市场欺诈理论",突破了传统因果关系认定的局限,最终判决被告赔偿投资者损失近亿元。判决书说理部分洋洋洒洒,引用了国内外大量学说和案例,显示出惊人的知识储备和创新思维。
宋听澜一篇篇往下看,眉头越皱越紧。穆唯承的判决风格与他截然不同——不拘泥于传统,敢于突破,有时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不得不承认,每份判决都论证严密,说理充分,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宋听澜的阅读。
"进来。"
书记员小王探头进来:"宋法官,刑三庭的同事们想给穆法官办个欢迎午宴,就在法院对面的'春江阁',您参加吗?"
宋听澜下意识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作为庭长不出席确实不妥:"几点?"
"十二点半。"
"我知道了,会准时到。"
小王正要关门离开,又想起什么:"对了,穆法官让我转告您,他很期待与您共事,说您是他最尊敬的法官之一。"
宋听澜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秒:"替我谢谢他的好意。"
门关上后,宋听澜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想起院长办公室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太死板了些","冰冷得像数学公式"。这些评价他并非第一次听到,但从未放在心上。为什么今天却像一根刺,扎得他隐隐作痛?
午宴上,宋听澜坐在主位,穆唯承自然被安排在他旁边。整个刑三庭的法官和助理几乎都来了,二十多人围坐两大桌,气氛热烈。
"穆法官,听说你在S市中院时有个外号叫'穆铁面',是真的吗?"年轻的助理法官林小芸好奇地问。
穆唯承笑着摇头:"媒体乱起的绰号,当不得真。不过我倒听说宋法官在省高院被称为'宋冰山'?"他转向宋听澜,眼中带着揶揄。
宋听澜正端起茶杯,闻言手指微微一紧:"无稽之谈。"
"我倒觉得挺贴切。"穆唯承的声音只有宋听澜能听到,"像冰山一样,表面冰冷,底下却深不可测。"
宋听澜没有回应,只是抿了一口茶。茶是上好的龙井,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午宴结束后,宋听澜婉拒了同事们去喝咖啡的邀请,独自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长舒一口气,解开领口的第一颗纽扣。社交场合总是消耗他太多精力,尤其是今天,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应对穆唯承时不时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和若有若无的试探。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这是他的私人判例分析笔记,从不示人。翻到最新的一页,他犹豫片刻,还是写下了一行字:"穆唯承——危险人物。法律理念差异大,需保持距离。"
写完后,宋听澜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窗外,夕阳西下,将他的办公室染成橘红色。他想起穆唯承说"来日方长"时的表情,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这个突然闯入他领域的男人,究竟会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绊脚石,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宋听澜不愿深想,只是重新戴上眼镜,打开了那份尚未完成的判决书。
而在隔壁办公室,穆唯承正站在窗前,望着同一轮落日,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刑法判例精析》
——正是宋听澜所著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