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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琵琶雨 ...


  •   江南的烟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五月的细雨将青石板路润得发亮,庭院里那株新栽的枇杷树在雨幕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水珠沿着叶脉滚动,最终在叶尖悬成晶莹的一点,"嗒"地落在石阶上。

      "师父,这枇杷叶上的雨滴,我总画不出那种鲜活的感觉。"少年皱着眉头,将毛笔搁在青玉砚台边,宣纸上的水墨已经晕开了一小片,像被雨水打湿的云翳。

      温予淮从调色盘前抬头,几缕散发从松松束起的发髻中滑落,垂在清瘦的颊边。他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袭天水碧长衫衬得身形如修竹般挺拔,袖口沾着的几点赭石颜料像是故意点缀的落花。他走到徒弟身后,身上带着松烟墨与雨气混合的清新气息。

      "看好了。"他执起狼毫笔,在青瓷笔洗中轻轻一荡,笔尖吸足清水后又蘸了极淡的墨色,"雨滴要这样画——先取淡墨铺底,笔尖再点一星浓墨。"他的手腕灵巧一转,笔锋在宣纸上轻轻一点,一颗饱满欲滴的水珠便跃然纸上,"落笔要快而轻,像雨滴自己跳上纸似的。"

      少年瞪大眼睛:"师父画得好像真会滚下来一样!可为什么我画的就......"

      "因为你太在意'像不像'。"温予淮用笔杆轻敲徒弟的额头,"画雨滴要先用眼睛吃透它的神韵——你看院中那片叶子。"他指向廊外枇杷树最矮的一枝,"阳光透过雨滴时,里头藏着整个颠倒的世界。"

      少年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突然"咦"了一声:"师父案几下那些画的是谁?比山水好看多了!"

      温予淮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宣纸上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他这才发现昨夜整理的画稿从案几缝隙露出一角——那些纸上全是同一个铁甲将军的身影,或策马扬鞭,或执剑而立,张张笔触热烈得几乎要破纸而出。

      "小孩子别多问。"他快步过去用袖子掩住画稿,耳尖却泛起可疑的红晕。院中那株尚未及人高的枇杷树苗在雨中轻轻摇晃,嫩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偷笑。

      少年却来了精神:"是师父常画的那个背影将军对不对?上回李掌柜出价二百两银子您都不卖呢!"

      "再多嘴今日就临十张《兰亭序》。"温予淮板起脸,却忍不住瞥向腰间挂着的那枚形制特别的玉佩——白玉雕成半片铠甲形状,边缘镶着细细的金线。他的指尖无意识抚过玉佩上"枕戈待旦"四个小字,声音忽然轻了下来,"那是...一个蛮不讲理的讨厌家伙。"

      雨势渐密,水珠串成银线从屋檐垂下。温予淮帮徒弟收起画具,自己却站在廊下望着雨幕出神。远处传来模糊的捣衣声,和着雨打枇杷的节奏,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雨季。

      ——————

      两年前的温予淮刚在画坛崭露头角,一身反骨最厌世俗礼法。他常在腰间别一壶梅子酒,背着桐木画箱走遍城郊各处。城里人都说温画师笔下的山水有仙气,就是性子太傲,连太守府的邀约都敢推辞。

      那日春雨初歇,城东柳林被洗得青翠欲滴。温予淮找了处僻静角落,铺开澄心堂特制的六尺宣纸,开始画构思多日的《边关风雪图》。他从未去过北疆,全凭古籍记载和想象下笔,画到兴浓时连衣袖沾了墨都浑然不觉。

      "这山势画得妙!"

      突然响起的喝彩惊得温予淮笔锋一歪,在雪山脊梁上划出突兀的一道。他恼火抬头,看见三个樵夫打扮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为首的正拊掌大笑。

      "大哥你看,这雪堆得跟真的一样!"一个疤脸汉子凑近画纸,口中酒气熏得温予淮直皱眉,"小相公,给我家寨主也画一幅呗?"

      温予淮冷着脸卷画:"不画。"

      "哟,读书人脾气还挺大。"疤脸汉子一把按住画轴,力道大得惊人,"知道我们黑虎寨的名头不?"

      "三息之内不松手,你会知道衙门大牢的滋味。"温予淮话音未落,林间突然响起破空之声,一支羽箭"嗖"地钉在疤脸汉子脚前三寸,箭尾红翎剧烈颤动。

      "谁?!"三个樵夫瞬间抽出藏在柴捆里的短刀。

      马蹄声如雷,惊飞满林雀鸟。温予淮只见一道玄色身影破开雨雾而来,来人未着盔甲,只一身窄袖劲装,背上红翎弓在雨后天光中艳得灼眼。那人纵马直冲到画案前才勒缰,骏马前蹄扬起,溅起的泥点落在温予淮雪白的衣摆上。

      "镇北军的箭。"来人居高临下地甩出一块铁牌,上面赫然刻着"昭武校尉君"四个字。三个樵夫顿时面如土色,连刀都拿不稳了。

      疤脸汉子强撑着道:"君、君少将军,我们就是请这位相公......"

      "滚。"马背上的年轻人只吐出一个字,三人立刻屁滚尿流地逃了。

      温予淮却更恼了——先是画被毁,现在衣服又脏了。他抬头正要发作,却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双眼在阳光下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眼角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温柔,却因眉骨一道寸余长的疤痕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画得不对。"年轻人翻身下马,战靴踏在泥泞中铿锵有声。他随手将马鞭别在腰间,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虎口处覆着厚茧,食指第二关节有一道新鲜的箭伤。

      温予淮挑眉:"君将军是要指点画技?"

      "是要指正谬误。"君枕弦——镇北将军府那位年少成名的少将军——径直走到画前,指着雪地上的一行脚印:"边关的风雪天,脚印不过半刻就会被新雪覆盖。你这痕迹太深太清晰,倒像是江南刚停的雨。"

      温予淮正要反驳,却见对方从马鞍袋取出一卷泛黄的皮纸:"去年冬我在北疆画的,送你参考。"

      展开的皮纸上是用炭灰勾勒的塞外风光,笔法虽粗糙,但风雪苍茫的气势扑面而来。最惊人的是角落题着"君枕弦"三个字,笔锋如刀削斧劈,与传闻中儒将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温予淮一时语塞,忽然注意到对方衣摆还在滴水,"你们冒雨行军?"

      "刚从狼山关回来。"君枕弦随意拧了拧衣角,露出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腕,上面缠着渗血的绷带,"你这山石皴法很特别。"

      就这一句话,让素来清高的年轻画师打开了话匣。他解释自己改良了北宋范宽的雨点皴,又加入些许泼墨技法。君枕弦听得很认真,不时插话询问细节,完全不像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

      "所以这山峦叠嶂的布局,是参照了《早春图》?"君枕弦突然指着画面一角。

      温予淮吃惊不小:"将军也懂画?"

      "家母生前喜欢收藏。"君枕弦的眼神黯了黯,"我七岁就能临《溪山行旅图》。"

      雨后的阳光穿过柳枝,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不知何时,他们已并肩坐在一块青石上,君枕弦的披风垫在温予淮身下——"别又弄脏衣服",他这么说的时候,眼角那道疤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们从边关地貌谈到绘画技法,从诗词歌赋争到兵书阵法。温予淮发现这位少将军竟读过《文心雕龙》,君枕弦则惊讶于一个画师对《孙子兵法》的见解如此独到。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又为对方的机锋会心一笑。

      "你那幅《寒江独钓》我见过摹本。"君枕弦突然说,"真迹在宫里?"

      温予淮轻哼一声:"被太守强买去送权贵了。"

      "可惜。"君枕弦望着远处城郭,"画中人那种'独钓寒江雪'的孤傲,很像你。"

      温予淮心头一跳,正不知如何接话,林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银甲小将疾驰而来,在十步外滚鞍下马:"少将军!大帅急召!"

      君枕弦豁然起身,方才谈笑时的温和一扫而空,整个人如出鞘利剑:"何事?"

      "北狄使团突然提前抵达,已到十里亭!"

      君枕弦皱眉,转身对温予淮一抱拳:"告辞。"他解下腰间玉佩塞过来,"弄污了画,赔礼。"

      温予淮还未来得及推辞,君枕弦已翻身上马。走出几步,他突然回头:"三日后我休沐。"马尾在风中划出利落的弧线,"你来军营,我要看你画真正的边关图。"

      "带够银子,"温予淮下意识回道,"我的画很贵。"

      君枕弦大笑而去,红披风在林间一闪即逝。温予淮低头看手中玉佩——半片铠甲形状的白玉,内侧刻着"枕戈待旦"四字,边缘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

      那夜画室的灯亮到天明。温予淮把珍藏的辰砂和石青都翻了出来,画废的宣纸堆了半人高。他时而对着君枕弦留下的炭笔画凝思,时而疯狂挥毫,连墨汁溅到脸上都顾不上擦。

      小厮清晨来送茶时,看见自家公子趴在满桌画稿上睡着了,而那些画上全是同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将军——或横枪立马,或倚松读书,甚至有一张是解甲后素衣散发,在月下吹笛的模样。

      "见鬼了..."温予淮醒来时看着满地画稿喃喃自语。窗外雨又下了起来,新栽的枇杷树苗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小心地把画稿收进一个鎏金木匣,又特意上了锁,钥匙挂在那枚铠甲玉佩旁边。

      雨声中,他恍惚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案上未干的画墨微微晃动,映出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的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琵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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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段评已开~ Hello,朋友们,欢迎收看呀 祝小情侣久久,另外,祝大家阅读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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