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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蛊1 出发乌水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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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村,暴雨如注。
一位步履蹒跚的阿婆赤脚走进黑色雨帘,脚上戴着的一圈银铃清脆作响,微弱的铃音被收进沉闷的雨声里。
她踩着湿润的泥土,一步步走向石碑,“扑通”一下跪倒在它的面前。
“达努……我求您!用我这条命作交换,让我和她再见一面!”
她俯伏在地,虔诚叩拜,一遍遍念叨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撕裂,伴随着它撕心裂肺的痛吼,一道刺目的闪电猛然劈向村口那颗黑漆漆的石碑。
阿婆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死寂混浊的眼珠居然焕发出堪称新生般的光彩。
她的嘴颤抖着一开一合——
“……真的,回家了,回家了……”
眼角有泪珠滑落,恍惚之间,她的思绪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与现在别无二致的雨夜。
一双稚嫩的小手被被她干瘪瘦削的大手紧紧握住,小手主人那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一扑一扑,明亮灵动的双眸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
“阿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向女孩,只是死气沉沉地盯着前路。
女孩有些沮丧,但似乎察觉到了她焦虑的情绪,乖乖闭嘴不再开口。
她们就这样赤脚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忽然,她停下来了。
“阿婆,这是什么地方?”
她蹲下身,抬手整理了一下女孩耳鬓的碎发,随后用这双冰冷枯燥的手捧住女孩的脸颊,眉目温柔地注视着她。
“这是你的家。”
“什么!这里?”
她们的脚下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生命的流动,甚至连暗绿的浮藻、鱼虾的尸体也不见,水池的中央深得发黑,似乎吞噬了所有倾泻而下的日光,只余下了深邃的黑暗。
女孩望着阿婆从上而下的目光,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她的脸上,让阿婆亲切的面容也变得模糊。
往日与今昔交叠、重合、铺展,记忆如同汹涌滂沱的海水朝着她席卷而来。
过去,她望着女孩懵懂的双眼笑;如今,她跪在大雨滂沱的石碑前哭。
“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她喃喃自语:
“达努,我们将要来。”
开往乌水村的大巴车一路上充载着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车子的四个小轮胎像一阵狂野的旋风,飞驰在乡间泥泞的路上,潇洒而去,身后唯见两条优美流畅的弧线。
与这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的,一个少年独自坐在车厢末尾,头戴兜帽,倚在窗边浅眠。
正当他漫无目的放空时,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缓缓睁眼,转头看去,是一位身穿白裙,相貌昳丽的女生。
班花夏天霓。
夏天霓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垂落的碎发,手腕只围了一圈简单的黑色皮筋,衬得皮肤雪白。
她望着少年,略带羞涩地问道:“苏冉,你旁边是不是没人?我可不可以坐这?”
苏冉回以一笑:“当然可以,请坐吧。”而后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山水田野。
夏天霓整理了一下裙摆,坐在苏冉旁边。
正当她暗自思索怎么打开话题时,余光瞥见苏冉腿上放着一本黑色的书,心下一喜,开口问道:
“苏冉,我可以看看这本书么?”
苏冉这才将视线从窗外移到书上,他迟疑了一瞬,后将书页翻开递给夏天霓。
夏天霓接过,看向书上的内容。
“唉?这本书……是空白的?”
她合上书,见封面写着“人蛊”两个大字。
苏冉解释道:“这本书是我朋友送的,我也是才发现书内是空白的,不知道是不是他买错了。”
夏天霓并未多说什么。她的指尖小心翼翼触上“人蛊”这两个字,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眼中闪烁着思索。
“……能告诉我,你那位朋友把这本书送给你时,说了些什么吗?”
经夏天霓这么一问,苏冉回想起前几天去医院探望沈凛的事——
病房,青年倚在床边,窗外皎白栀子伴着风微微摇曳,偶有零散几朵飘落进来,翩然停驻在他怀里泛黄的书页。
银色月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斑驳的影子,落下了一地皎洁的碎玉。
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打断此刻的静谧,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口悄悄探出,还伴有一丝做贼的心虚。
青年望着那团小小的发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苏冉,都看到你了,怎么不过来?”
那团小小的发旋一颤,“嗖”一下缩到了门后,踌躇半晌,才推门而入。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卫衣。皎洁的月光衬得他皮肤尤为白皙,微乱的发梢随意垂落在耳侧,看起来柔软又蓬松。
苏冉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沈凛,对不起啊……我可以解释的!这些天团队在准备大学竞赛,我忙得焦头烂额,才把你给忘了,绝对不是故意的!真的!”
沈凛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躺在病床上,纤长的睫毛轻遮住眼睑,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苏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冷冽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两人之间,沈凛苍白瘦削的手搭在书上,皮肤下隐约可见鼓动的青色血管。他手上插满了各种仪器的管线,连接的机器时不时发出“滴——滴——”的声音。
沈凛他……已经对这里的一切习以为常了吗?
苏冉望着这个令人心疼的青年,对这几天晾着他感到十分愧疚。
突然,沈凛合上了书,随手把它放在床头柜上,苏冉不经意间瞟见这本书的名字。
《人蛊》。
见苏冉直愣愣地盯着这本书发呆,沈凛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见对方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才开口问道:“感兴趣?”
苏冉点了点头:“我之前看过苗疆人练蛊的小说,不过,人蛊又是什么?”
沈凛瞥了一眼书页,语气十分淡然:“听闻某一类练蛊师会把人当做蛊引,操控他的心神,让对方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去死。”
“一生一世,至死不解——这种蛊,无药可救,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苏冉惊道:“那这已经不能称为人了吧,听起来更像……”
“不能脱离宿主而活的寄生虫,对吗?”
“这得是有多恨,竟然活生生把人炼成蛊。”苏冉思索道。
沈凛轻蔑一笑,“恨……呵,事实上,大多数练蛊师并没有这种无聊的感情。”
“但也有特例,生为恩,死生仇,如果那个可怜的人蛊是练蛊师血浓于水的亲人,那是什么驱使她这样做?是恨吗?”
苏冉一脸懵:“你在说什么啊?”
沈凛只是将书递给苏冉,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坦然一笑:“拿着吧,你会用到它的。”
苏冉一脸无语:“第一,我是守法公民,我不会侵犯他人权益;第二,我不会练蛊,更不会练人蛊;第三……”
沈凛直接捂住苏冉的嘴,懒得听他叽叽喳喳。
“你误会了。有句话怎么说?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我可不希望看到哪个居心叵测的练蛊师把你捉去炼人蛊。”
苏冉将横在他嘴前的手挪开,反驳道:“这种东西只是大家说来玩的,怎么可能会有真的?”
沈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果我说,它真的存在呢?”
苏冉还想说什么,沈凛却已经闭眼仰躺回床上,透露出些许倦怠和困意。
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在他蓝白相间的病服上落下斑斑点点。苏冉瞧见沈凛眼底的一片乌青。
护士长提醒苏冉探望的时间到了,过久的打扰可能会影响病人身体的恢复,让他尽快离开。
“……那沈凛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苏冉伸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微微向下用力,伴随“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门被打开。
“明天我会去一个叫乌水村的地方,和同学一起做课题研究,走访村落,记录那里的建筑、风俗、语言。”
窗外的栀子层层叠叠、洁白如雪,微风扬起它卷曲的花瓣,在那里轻轻摇曳。
苏冉回头看向沈凛,少年在阳光下的笑容明媚耀眼,如同那盛开于绿叶之间的纯白花朵。
“等我回来了,会和你说那里好玩的事儿!”
苏冉和夏天霓讲了那天发生的事。
夏天霓低头不语,昏暗的车灯投下小小的光圈,将两人包裹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时间来到了傍晚。车厢内嘈杂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玩累了,各自回到了座椅上,一些人困得开始打盹儿。
车椅浓郁难闻的皮革味渐渐弥漫开来,不知是不是苏冉的错觉,这里面还夹杂着海水潮湿腐烂的气息,让人觉得像闷在一个大水泡中。
他有些难以忍耐,正想去开窗通风,身边的女孩却突然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
“如果……爱你的亲人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对,人蛊,就像你朋友说的那样——把你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可她依旧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你能去恨她吗?”
“能舍弃掉这份爱吗?”
她并不在乎苏冉的答案,或者说,她不需要苏冉的答案。她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呓语,一遍遍问责自己的内心。
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绑在十字架上用最滚烫的火焰烧灼,直到她的身体被完全炙烤,直到她的骨头都烧得漆黑——直到她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苏冉吓傻了,看着眼前有些神经质的女孩,他默默往后挪了挪屁股。
“那个,夏天霓同学,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可以找心理委员谈一谈。呃,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们都会帮……”
“吱——”司机突然急刹,车身的轮胎在地面摩擦出深深的划痕,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坐在车椅上的人们毫无防备,瞬间,全都被狠狠摔倒地上,倒成乱哄哄一团。
苏冉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猛烈的冲击震得他头晕眼花,缓了缓神,想去扶跌倒在地的夏天霓——
旁边的空地上没有人。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四周,最后一排——只有他一个人。
前面的人群传来一声惊呼。
“夏天霓?你在哪?”
苏冉费力拨开人群,挤到最前方。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周弥漫的白雾像一层惨白透明的薄纸,如灯笼的白纸外壳笼住火红灯芯一样,将这辆孤立无援的大巴车慢慢拢住。
车灯微弱的光芒穿过白雾,依稀照亮前方的一方水潭,湖水清澈。
一块黑漆漆的石碑伫立在水池中。
苏冉正欲走近些观看,眼前突然掠过一道幽蓝的影子——
同深海般幽蓝的瞳孔,诡谲而无波,深邃却空洞。
又犹如兽类锋利如芒的视线,精准锁定住自己的猎物,令人不寒而栗。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道幽蓝的影子便直直落入水中,掀起几朵小小的浪花,悠忽不见。
水面只余下一圈一圈扩散而开的涟漪。
他们对视的那一刹那,苏冉感觉自己全身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完全包裹,寒意划开寸寸肌肤,渗透进他的灵魂——
就像跌入了海中无底之谷。
冰凉咸涩的海水争先恐后涌入口鼻,倒灌的水流刺激着他不受控制地剧烈呛咳,带来灼烧般的刺痛。
他拼命摆动四肢,妄图寻找一根可以救他的浮木,却只有无形的水流从他的指尖划过。
尽管用尽力气想要浮出水面,挣扎的幅度却越来越小。
身体逐渐失去力量,意识变得模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海面的天光越来越远,那光晕变成了一团、一线、一点……直至完全不见。
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