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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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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是李师兄,快过去。”有师弟笑嘻嘻往前推了一把云栖。
身后同门们在窃窃偷笑,云栖被他们笑红了脸,双手局促地绞着。
在竹屋前赏月的李月寒也愣住了,几次想伸出手碰他,却又缩回去。
“李月寒!”
池珩是没眼色的傻孩子,见到他就要扑过去,被师叔提溜起领子带到半空。
“走走走,今晚和我们睡去。”
“傻孩子,说吧你要去哪家?”
他被提着走开,双腿在半空奋力挣扎,大喊着“师尊”“李月寒”。
没有一个人理他。
在池珩忍受了一夜的呼噜声后天终于亮了,他帮师叔做好了饭就急忙跑回去了,到了竹屋,正巧看见从里面出来的李月寒。
李月寒心情颇好,还在哼着曲,池珩傻傻地问:“你是今天早上来找我师尊散步的吗?”
“散步?”李月寒重复了一句,意味不明地哼笑,“是啊,刚回来,不过他又睡下了。”
池珩挠头:“我师尊从不睡回笼觉。”说着就要进去。
“你别去打扰他。”李月寒把他拽回来,“碎雪我给你养的健壮威猛,过去看看。”
碎雪就是李月寒送给他的那匹马,池珩一听立马把云栖抛在脑后,要跑去找碎雪玩。
池珩又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岁月,他见到了师叔口中的小燕。
至于他为什么会认出小燕姑娘,因为他看见了师叔总是在一片庄稼地附近转悠,而地里总有一个看起来瘦弱,却把锄头挥得虎虎生风的姑娘。
“你们会成亲吗?”有一天池珩实在是忍不住了。
“嘘嘘嘘——”师叔脸红得像猴屁股,捂住他的嘴偷瞥一眼庄稼地里的小燕,“别那么大声。”
池珩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只在一边看着,不去找她?”
师叔沉默了下来,不好意思道:“她不认识我。”
“嗯?”
“她追着我揍过以后我们就没交集了。”师叔脸色黯淡,“毕竟我们也不能在一起。我是修仙的,得降妖除魔,但她得过寻常日子。何况几十年后……她就死了,虽然我也不一定能活过她。”
师叔挠头笑了两声,池珩问:“那我师尊是不是也不能和普通人在一起?”
师叔颇怪地看他一眼。
“你怎么会这么问?他不是有李……啊。”
师叔突然想起池珩还是小孩子,有些话不能说给他听。
“是、是啊。”师叔打马虎眼,“师兄那样的,得配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什么样的?
池珩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直到他又看见了李月寒,竟然破天荒想到了“人中龙凤”这个词。
李月寒朝他招手,他大惊失色,“啊”地大叫一声跑开。
“他怎么了?”李月寒摸了摸自己脸,“我变得很吓人?”
云栖也很奇怪,摇了摇头。
“别管他,他走了正好。”李月寒笑嘻嘻地压住云栖。
日子在草长莺飞里一天天蹉跎,师叔的剑柄上别了一簇麦穗,陪伴他在翠连原不绝的草野挥剑,停驻在岸口湿润的泥沙,长剑插在地里,在好几把剑穗轻扬的宝剑衬托下,他的麦穗格外寒酸。
池珩依然勤勤恳恳举着小木剑,云栖越来越少管他,常常自顾自发呆,手里握着擦到一半的斩霜剑。
池珩知道云栖还是很想去安平城。
翠连原是他的牵绊,是埋葬他至纯悲悯的地方,他犹怜草木青一般的圣心在这里随着无数人的死亡消磨了。
安平城是他的志向,守护着他为安太平的愿景,他仍然想保护天下人。
池珩挥开长高的青草,跑过去抱住云栖的腿,云栖低下头温柔地笑。
“师尊,你想去就去吧。”池珩澄澈的眼睛映出师尊忧愁的眉宇,“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知道,不论是留在翠连原还是前往安平城,你做的都是救人的决定,都没有辱没皓曦。”
云栖注视着他,捧起他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池珩以为云栖又要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但云栖只是抱住了他,紧紧的,像是再也不要撒手。
“你好像比去年长高了。”
深秋的风卷过翠连原的黄沙,马蹄声随着一户又一户人家远去,萧索的原野只剩下池珩骑着碎雪奔腾。
李月寒和云栖就在竹屋前看着他远去、远去、再远去。
他的小木剑有了一道豁口,是在和云栖对练时被斩霜剑挑出来的。
没有了浮青和皓曦的陪伴,池珩的日子变得格外无趣,只能不断修炼,云栖也加紧了对他的看管,有时候李月寒也会过来指点。
仿佛只要池珩努力修炼,就一定可以活下去。
云栖把他的徒弟叫到了身边。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下一团乌青,碎发搭在侧脸,整个人很落魄。
池珩刚过去,就被套上厚厚的包袱,怀里被塞一柄剑,冰凉刺骨,池珩差点脱手。
斩霜剑依然泛着莹蓝华光,丝毫没有因为沾染太多的血而褪尽光辉。
池珩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颤抖着叫了一声“师尊”。
“周边城池……全被屠了。所有人……一干二净”云栖只能勉强挤出断续的字眼,他蹲下来,手掌抚过池珩湿润的眼睛和稚嫩的脸颊,把徒弟脸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看得很仔细。
仿佛只要他一直看着,就能看见池珩长大的样子,就能把池珩的模样深深刻在脑子里。
匆匆的马蹄声停在竹屋前,中年男人慌张叫了一声“云仙士”。
云栖红着眼眶,把还没回过神的池珩抱上板车,陌生的女眷挤在一起。
“他们会带你一起去万钧,你带着斩霜剑,上皓曦。”云栖哭了出来,这是池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云栖哭,他被震得说不出话。
云栖哽咽着叮嘱:“皓曦都是好人,但如果他们因我之故不愿意收你,你就想方设法见到宫掌刑,他是我师兄,你跪下来求他可怜你。”
池珩哭着摇头,要和云栖一起走。
“傻孩子,我不去安平城,我哪也不去。”云栖勾起嘴角,落下眼泪,“我就在翠连原。”
“等你栽下的玉兰树开花,我们就会见面。”
“云仙士,我们该走了。”男人着急催促,满脸的恐慌。
云栖别开脸咬牙:“带他走。”
马蹄踏弯掩在枯丛中的惨绿幼苗,池珩认出了那是他去年扔下的酸杏发芽。滚滚的沙尘席卷寥落原野,远处的河流愤涛怒涌,竹屋和云栖在眼睛里不断缩小,终至消失在绿线之后。
在他失去家以后,云栖给了他一个新家,他在屋前练剑抓鸡,在河里捕鱼游泳,他和李月寒一起在原野骑马,皓曦的师叔们会把他举过头顶,浮青的哥哥姐姐喜欢喂他零嘴,还有莺莺姑娘做的油饼……
风沙侵入眼睛,池珩眼泪如洋,他在茫茫寂寥里看见长高的纤纤树苗快被风拦腰截断。
板车碾过石头颠簸,池珩抱紧了胸前的斩霜剑一跃而下,车轮往前不断滚动,草地留下蜿蜒的轱辘印。
“那孩子……”
“别管他了赶紧逃命。”
池珩摔得骨头很疼,衣服也被石头割破,但他已经分不出心管这些了,在昏雾黄沙里拼命地跑。
他要回家。
他要归去。
云栖的声音如鬼魅一样缠在他身边,望家乡去路遥——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雾气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清晰,池珩跑得越来越快,斩霜剑的光晕越来越盛。
他要回家,他就要回家!
奔流的涛声拍散了云栖喋喋不休的唱词,马蹄声乘着波涛在沉雾中越来越近,他就要回到竹屋,心脏怦怦快跳出来,却在四起的雾中看到了一人一马的黑影。
不要!
池珩满脸惊恐,慌不择路掉头跑,却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放开,放开我!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他凌空乱踢,不知道有多少脚踢到了人,身后的男人始终岿然不动,把他抱到马上。
池珩又要跳下去,却被人紧紧扣着肩膀无法动弹。
“放我下来!”
“珩儿。”
温柔且无奈的声音,像极了云栖,但不是云栖。
是消失好几天的李月寒。
池珩的身体好疼,心里也好痛,他哇地哭出来,用含着滔天恨意的泣泪控诉。
“师尊要留在翠连原,你也要留着,你们要在这里同生共死,要把我赶去别的地方。”
他字字泣血:“凭什么?!”
李月寒双手捧着他的脸,眉心微微抽搐,嘴唇发抖,说:“我也要走。”
池珩怔住了,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李月寒指腹抹去他的泪珠。
“我要去安平……”
“骗人!”池珩想也不想,“你明明——”
“你师尊说得对,是我错了。”李月寒喉咙里溢出哭腔,“救不了天下,就护不住一方。”
“可是师尊……要留下。”
“我知道。”
“你不怕再也见不到他吗?”
“我没有选择了。”
“你……你要和他离别。”
“我们只能离别。”
李月寒的眼泪一串串掉落,池珩忘记了初见李月寒的样子。
他记得笑起来很是风流,李月寒风流起来是什么样的?
李月寒取下腰间的海棠花,在灵力滋养下鲜艳如初,只是染了些许沙尘。
他把海棠别在池珩腰间。
池珩瞥见了他腰间另一端的白马玉佩。
“这个不能给你。”李月寒说。
“这是我师尊的玉佩。”池珩问,“你还没有还吗?”
“我以后也不会还,他要是想起来了也没办法。”李月寒笑着说。
池珩也笑了。
“你去了皓曦也会有一模一样的玉佩。”李月寒叮嘱道,“千万不要像你师尊一样被偷了玉佩。”
池珩小声说:“还要提防别人不还。”
“对。”李月寒点头,“别遇见第二个和我一样讨厌的人。”
碎雪低头吃草,他抚过碎雪额头,掌心凝出淡青灵力汇入。
“它记住了去皓曦的路。”李月寒的额头抵着碎雪,“它会带你越过关山。”
“你也要活着,等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去浮青看花喝酒。”池珩倾身握住李月寒的手腕,“不要真的丢下我……”
李月寒抖动唇瓣,应了一声“好”。
“等一切都结束,我和云栖就带你重来翠连原。”
“不要哭,珩儿。明年又会有春日。”
凛冽寒风砭骨,池珩从来不知道原来碎雪跑得这么快,他来不及深思前路就在雾散时看见了巍峨的山脉。
转过头,已经看不见李月寒。
碎雪带着他驰骋过苍茫原野,踏上雄奇高山,路途险峻艰长,树枝划破了他的脸,箭矢贯穿碎雪的前蹄,盗匪在后面追着,魔修伸出森森的白骨手,精怪抢夺云栖的宝剑。
池珩躺在马背,沉沉睁开血糊的眼睛,他看见了断裂的木板和死去的棕马,还有好多的尸体……
他又闭上眼,他听见了热闹的叫卖声,接着周遭又安静下来,只有入耳的风声夹杂采茶女的笑声。
恍惚之间他被带着一颠一颠往上跑,好像是在上阶梯,他似乎是猛地栽了下,是摔倒了吗?
可是不痛。
对,他是在碎雪背上,一定是碎雪摔倒了。
他想要睁开眼,却抬不起眼皮,他又被带着往上颠。
很快,他就掉在了地上,后背磕在阶梯,疼得他回笼三分意识。
隐约看见了碎雪倒下,他好像抱住它,可是他只能动动手指。
在一阵兵荒马乱里,他被人抱起来,那个人抱得不稳,不像师尊……
碎雪死了。
池珩盯着陌生的头顶纱帐和房梁的彩雕马群,房里有熏香,但不是师尊身上的皂角香。
“你是谁?”他问。
陌生的青年说:“我姓宫。”
池珩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这位宫掌刑笑意盈盈,有几分像李月寒,但没有风流相。
他知道,他越过了关山,他到皓曦了。
师尊心心念念的故土。
可是只有他一个到了。
宫掌刑递给他一封信,池珩接在手里,不明白他的用意。
“从你的小包袱里掉下来的。”宫掌刑的笑淡下去,“也许是云栖的信。”
池珩一潭死水的眼睛有了些波动,忙拆开看。
稚子亲启:
皓曦有不灭的灯笼和常开的玉兰,待万钧的灯火照耀九州,我就会归家。
劳你在为师庭前的玉兰树下等候。
一阵微风贯窗,携来玉兰花香,池珩扭头,探窗的花枝拂荡,飘悠悠落在稚子的肩头。
玄袍青年拍落掉在肩头的玉兰,他手里的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
他坐在粗壮的浮根上,脑后的红发带随额头两绺发丝飞扬遮住侧脸。
他们许诺会回来的。
所以他要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