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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狗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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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到路遂川心心念念的元旦假期,解约的事先有了进展。
郭湘这阵子可一点没闲着,刚从蓉城回来,小戴老师话里话外又暗示她再去从姜律那套点信息。这小戴老师,平时看着慢条斯理寡言寡语的,真要念起经来,还挺让人头疼,郭湘急性子,干脆给四个人拉了个群,三天两头往群里扔消息。
合同约定的违约金是三千万元,路遂川自己拿着姜律准备的资料,已经谈到了一百万。发了要求整改的律师函之后,星光娱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姜律又一鼓作气发函要求解约。
戴维每每看着路遂川一叠一叠翻资料,就会回想起刚毕业那会儿要申请留学的样子,各种材料把他搞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往那坨不知道是巧克力味儿的屎还是屎味儿的巧克力上钻。
不管是哪个都没尝到味儿,忙活了大半年,没有一所学校肯向他这个艺术遗珠抛出橄榄枝。
他也想帮忙做点什么,路川总是把埋在纸堆里的头拔出来,笑嘻嘻地说不用。
平时有个一长二短的恨不得一天叫他八百遍,真到了想分担的时候,倒是客气起来了。
如果真有一双眼睛在看世人的话,怎么着也该给这个小孩多一点运气吧?孩子已经很可怜了,就是一百万,也得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不知道多久才能还得起啊!毕竟他好用又便宜,如果放在普通职场,那就是个天选背锅的。
他已经发现了,路川典型的窝里横,对自己提要求要这要那的霸道得很,实际上是个即使外卖晚到一个小时都会说谢谢然后含泪给五星好评的人。
赶在新年之前开庭是件好事,姜律心想,起码还能安心过不被烦的元旦。她的目标是谈到只需要付最多八万的调解金。
只需要赔八万。
简直就是凭空赚了两千九百九十二万!那怕这钱本来就不属于他,之后也不会揣到自己兜里,戴维还是眼睛放光的高兴。
可惜在庭上以大气自称的星光娱一方咬死不松口,只能暂时又告一段落。
“没事的,”戴维上手在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的路遂川头上呼噜了一把,“只是休庭又不是败诉,姜律可是身经百战的,就再等等吧。”
一旁停下脚步的郭湘,把围巾拉紧了些,双手揣兜发出一声冷笑,特意扬着音调道:“就是啊,有小戴老师赶驴似的催着,估计是安生不了喽。”
姜律没说话,只是礼貌地笑笑。
戴维也笑,“又不是不付律师费,实在不行姜律也来学画画吧。”
庭上没谈成,庭下路遂川倒是也没闲着,从法院回家换了身衣服,就去公司搬东西了。戴维说要陪他一起,他也以非员工进不去为理由拒绝了。
“只是工位上一些陈年老物件儿,打个车就带回来了。”
实际上连打车都没用上。他那工位上贴的名片叠成了千层面,自己的名字早不知道在哪一层里压着。两个水杯,一台电脑,几个泡泡马特,还有只剩右边有声的一副有线耳机。本来抽屉里还有点饼干零食,一看早都过期半年了。
“星光娱这座小庙,看来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哈。”
周总站在过道里抱着膀子冷眼看着。闹不愉快的员工有过不少,真一门心思势不两立往上告的却不多。过去有的几个,也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了。
不自量力。
路川已经懒得提起眼皮去看他□□一样鼓出来的啤酒肚,也尽量不去在意其他工位偷偷摸摸往这边投来的眼光。
只是扫了一眼,看到之前空着的几个格子位已经坐上了新来的。他拎着那个装着他两年来留在这里的全部家当的袋子走了出去。路过小会议室,陌生的俊俏的人正对着一头卷发吹毛求疵,飞快地换各个角度拍照。
年轻貌美有能力的新人一批又一批,像一年三收的小麦。
路川没有回头看这座大楼一眼,只是盯着打车软件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图标,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丰收的季节。
手机震动一声。
戴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已经做好满汉全席在家恭候了。】
噗。
想象了一下戴维顶着那张面瘫脸捏着嗓子说这句话的样子,路川的笑声就收不回去了,只能深深把头低到膝盖里,反复脑补这句话的语调。
戴维这么说话,就跟想象他穿女仆装一样违和。虽然搞不明白这个脑子它怎么就自作主张跳转到女仆装上去了,但是这个想象让他的肩胛骨也有规律地耸动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一眼又一眼地瞄。
“小伙子,路还很长,男儿有泪不轻弹呐。”
“……谢谢师傅。”
路川只能装模做样地吸了一下鼻子,抬头作出一副苦相。
总不能说不是因为失业而哭,而是因为家里出了个太监在笑吧。
“噔噔噔噔,我回来啦。”
门一开,一股浓香窜着白气涌出来,全扑到路川脸上。
他没怎么吃过酸菜,仅有的一点印象似乎也不是很好,脆脆酸酸咸咸的,有点像没腌到时候的老牌榨菜,和现在鼻腔里满溢的味道大不一样。
“好香啊。”他赶紧丢下袋子又凑到桌边认真嗅闻。
“哦,我妈从老家寄来的,”戴维从厨房探出身子,顺手拿了块干净抹布,把桌边的一点汤渍抹掉了,“东北都是炖白肉的,但我想着你不吃肥肉,就用了几乎纯瘦的,可能味道会差一点……”
他话音渐弱,有点怀疑路川之前那副肉不吃肥菜不吃细的挑剔样儿是不是装出来的,这会儿跟条恶狼一样眼放绿光,别说肥肉了,就是追着猪屁股啃也未尝不可。
“这么多菜,跟年夜饭似的。”
原来东北的冬天是这样的味道,原来戴维就是在这样的热气里长大的。
路遂川嗅着那点混合着发酵的酸、肉的醇厚和八角调料的果木香的气味,仿佛脑袋里也喝上了一口热汤,变得甜丝丝的。如果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就叫做幸福的话,那么他感受到的浓度大概是一颗心都盛不住要溢出来的程度。
“嗯,年夜饭估计是没法一起吃了,就一起过个阳历新年吧。你别端了,烫。”
戴维躲掉那双要来接盘子的手,自己慢慢平移着脚步,把最后一道西红柿牛腩汤稳稳当当坐到饭桌中间。
北都的冬天今年到现在还没下雪,寒风倒是不要命的般昼夜不停。路遂川往厨房窗户上瞥了一眼,果然,蒸腾的水汽已经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反而把室内的淡黄色灯光朦胧成一团光晕。
“真好,今年能过这么好的一个新年。”
戴维摘掉围裙坐到他对面,眼神飞快地在各个菜上扫过两眼,没有偷吃的痕迹。
“去年元旦你怎么过的?”
“去年,”路遂川想了想,“好像在竖店找工作吧。去年春节很早,我就短租了一阵子呆在那边了。”
哦,没回家过年。戴维提炼出这个信息,不知道该不该问。
“竖店过年好玩吗?”他把话题从元旦转到了农历新年上。
“一般吧,和平时差不多,但是很多剧组春节收工早,所以不太好找临时的群演工作。就算缺演员,也是那些领队和关系户优先获得出工名额。”
“哦,”戴维若有所思,“那你白白付了两份房租啊。”
“嗯,”路川很轻快地应了一声,往饭碗里先夹了两块扣肉,“风水轮流转,当时付两倍,现在只需要付一半了。你呢,去年怎么过的?”
“回老家,过年不都是这样,从早到晚忙来忙去的,串门走亲戚拜年。去年我还在新天上班呢,过年调休,只待了五天就回来了。不过也幸好只待了五天,不然就被一个不认识的远方亲戚给我介绍相亲的了。”
“相亲?”
“啊,我都快三十了,被催也正常,年年躲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和路遂川讲这件事好像比相亲本身还难为情似的,戴维挠了挠鼻头,又补充一句,“不过从来没真相亲过,都赶紧推掉了。”
路川又是一声轻笑。“谁问你了。”
人是很能自己给自己创造仪式感的生物。人为设置的一个时间节点,所谓的年末年始,也好像在千百年岁月变迁后有了很多潜移默化的意义。看着人类文明规定的万年历上,那个即将跳转的数字,大脑总是遵循着约定俗成的本能,情不自禁地翻阅往事,然后在记忆的绳子上打下一个新结。
扣肉很好吃。戴维也很健谈。去年这个时候,他一个人躺在竖店没有暖气、墙壁掉皮的临时公寓里。北都常年干燥得让人流鼻血,竖店却是渗入骨头缝里的湿冷。这么阴冷潮湿的天气,人生也跟着长霉了似的。真想这辈子就这么算了,还不起债就把自己往湖里一扔,乐得清静不用再吃苦。
哪能想今年就敢从那栋吃人不见血的大楼里甩脸走人,回家还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呢。
半年前还想报警把这个人抓起来呢。耷拉着个脸,话也说不明白一句,撞枪口上的倒霉虫。真要是抓走了,现在哪有这包裹在黑色高领打底衫里的金丝眼镜保姆给自己做饭去。
就是头发又有点长了,明天得催他再去剪一下。
长了也还行,更像个学美术的,不那么像程序员了。
戴维还需要相亲啊。
不过他好像不喜欢相亲。也不着急谈恋爱吗?
路遂川盯着那个稳定的肩膀,半眯起眼睛。
“哥,你是不是,长壮了点?”旋即捏了捏自己的两条大臂,“该不会我也长胖了吧?你每天做太多好吃的了!”
“啧,小心筷子戳衣服上。”
戴维咀嚼的动作暂停须臾,低着眼继续专心吃自己的饭。
“可能衣服显的。你更是一把骨头,喂小狗都嫌没咬头。”
路遂川一边苦恼地皱着眉,一边又塞了一块已经从壳上剥离下来的扇贝肉。
“哦对了,”他嚼着说,“我今天收拾工位,带回来个小东西。”
扯过那个帆布袋子,头快要伸进去似的翻翻捡捡。
“哟,我看看从小垃圾桶里翻出什么好货。”戴维看他就像一只挖土的小狗,找不到之前把零食埋到哪了,不由得笑,“小狗似的。”
这只小狗真给他叼了一条狗链子出来,上边带着个长方形铭牌的那种。
“刚来的时候买的项链,当时想做时尚潮男呢还。”
“一个狗牌,有什么好时尚的。”
……如果他知道自己还买过哪些现在看起来惨不忍睹的时尚单品,指不定那张嘴又要怎么编排人。
“送你了。”他慷慨地把狗牌往前一递,“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