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24.张三(上) ...
-
天色泛白的时候,戴维才感觉到有点头晕。
他不再是上大学时那个抗造的学生了,一宿没合眼,又着急上火,喉咙里好像肿了个大灯泡,一咽口水就磨得不敢动作。
路川也没好到哪去,昨晚故作镇定地回房间睡觉了,隔着墙能听到他的床板每隔两分钟吱嘎一次,早上拉开房门与戴维打个照面,嘴边竟然一夜起了两个大疙瘩,活像个变异种大螃蟹。
看得出来,吃瓜网友并不是奔着路遂川来的,而是奔着看星光娱的热闹来的。路遂川,谁啊,查无此人,互联网遗珠,作品几乎没有,先是疑似小白脸,现在又疑似糊作非为,这种名字在热搜上一批一批换得比内裤还勤。但是,资本家翻车总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情,此时此刻,路遂川就是那个从车上翻倒下来的鸡蛋。
……新年不快乐。倒霉的开端。怎么路川这小孩看着总是这么倒霉呢。
折腾了一宿的路遂川显然已经消磨了昨晚冲动的锐意,他眼下顶着两个黑麻乌青的黑眼圈,嘴边镶着两颗锃光瓦亮大水泡,哑着嗓子道:“昨天有粉丝给我分析,可能是公司把鸭梨策反了,好趁机削弱我的证据效力。我得再去找姜律说明一下。”
“……明天下课,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不行,现在就得去。没关系,你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好。”
“……”戴维没理会他后边半句话,黑着脸拿上外套。
姜律在市中心有自己的事务所,聘了不少专接文化传媒案子的律师,在这一赛道上可以算得上崭露头角,办公室也布置成了小时候梦想中宽敞明亮大气的模样,谁进来都忍不住夸一句宾至如归。
虽然她此刻本来可以躺在公寓床上看猫儿子在膝下承欢的。
“所以,”她倒了两杯温水,又给自己打了一杯咖啡,“你想把这位鸭梨一块告了?”
那个一头波浪卷说话劈里啪啦大嗓门的小姑娘,怎么说也是陪着路川一个一个剧组跟过来的,一个一个城市漂过来的。路川名不见经传,追星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没有任何成就感,鸭梨还是举着价格不菲的长枪短炮到处拍,坐着飞机头等舱到处追,虽然给路遂川的转账他都不敢收,但她发布的海量直拍给戴维提供了很多剪视频的素材。
……想想这个就有点无名火。
他看着路川暗淡下垂的眼睛,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昔日糟糠之粉,怎么令人心痛地说反目就反目了呢?
但小孩还是挺直了脊背:“告。还有那些可能被买通的跟风造谣的营销号,还有公司这边的解约,一并都告,最好把打官司的事再闹上热搜,让大家都了解清楚才好。”
戴维赶紧接上:“我们另付钱,委托费姜律不用客气。”
在事务所磨蹭半天,从地铁站钻出来已经是大下午了。
路遂川压低帽檐,变成一只羽毛凌乱的黑乌鸦。
“……你想不想去我画室逛逛?”
哈哈,好像有点生硬哈。
戴维挠挠头,“那个,换换心情,而且你还没去过我那画室呢吧,不好奇吗?”
……路川有什么好好奇的。戴维更懊恼了,宁愿这时候有块陨石砸下来,好让他不至于这么没有话可聊。他觉得自己应该给人一个安慰的拥抱,或者说点儿好听的话,但路川偏偏倔强得很,怎么也不肯表达出一丁点需要安慰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只乌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并且强行扯出一条扁扁的笑。
“走吧。”
他确实从来还从来没见过戴维工作的样子。在家里,戴维就是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保姆。所有关于美术老师David的印象,都源自他贫瘠的想象。摘掉了围裙穿上自己给他新买的那件白衬衫,在晨光照耀、微风吹拂的窗边,对着底下坐的一群小朋友笑眯眯拍手称赞。
他是照着大耳朵图图里的健康哥哥想象的。
“……为什么这里只有一扇这么小的窗户?学美术整天都这么暗无天日吗?”
“别乱动,”戴维刚摸开了灯,一把把他拦下,又搬过来一张挂彩的凳子示意他坐,“那是你郭湘姐姐的王座,东西碰乱了小心她打电话骂你。”
……这张嘴是真该死啊!这小孩这两天被骂得还不够多吗!光是骚扰电话都不知道打进来几百个了。
“……你坐这吧,这是我的办公桌。”
说是办公桌,其实是拼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的几张桌子,桌面上层层叠叠,一摞压着一摞,一沓挨着一沓,是被水粉濡湿又自然风干的画纸,张张都变得有点皱硬。戴维把凌乱的颜料盒移到书柜上,把笔筒挪到桌膛里,又无济于事地捋了捋那些画,企图让这个座位显得不这么局促。
屎窝挪尿窝,人类收拾房间的必备本能。
“这都是你画的吗。”路川也不急着坐下,两手支在桌上伸长脖子来回看。
“这是学生画的,先替他们收着。”他点了点里面的一摞,又反手指墙,“这些是我画的,有的还没画完,平时练手,随便画两笔。”
墙上还钉着一条五彩缤纷的围裙。路川伸出两根手指捏起来看,“这不是家里那个吗?”
“十五块钱两条买的。上课也要系,不然说不准蹭上什么东西了。”戴维走来走去,一副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百忙之中抽空打掉了他摸围裙的手,“脏得很,别碰了。”
路川轻轻哦了一声,在自己的想象中给戴维加上了一条围裙,竟然有点想笑,“男妈妈。”
“什么?”
“没事。”
没过一会儿,戴维又拎着个烧水壶从小屋探出半边身子,问他喝不喝咖啡,速溶的。
路川往小屋瞟了一眼,看到那一排装着棕黑色浑水的小水桶,“……不喝了吧。”
“……不是用这个!有一次性纸杯。”
“那喝。”答完,他转头去看那些署着戴维名字的画。
搞艺术时的小戴老师好像和在家里不太一样。不再把所有东西都规整的井井有条,整个画室透露出一种乱中有序的慵懒随性。
他不懂画画,不会区分艺术的高下,在他看来画得像就是好,画得不像就是差。而小戴老师显然是画得又像又有个人风格的,他看这些画的感受,就跟之前自己为了装逼去美术展看的那些作品没什么两样,笔触遒劲坚定,用色也粗犷鲜明。
也有一些素描画,贴在学生作品旁边,黑白界限分明,不像旁边那幅画都晕在一起,成为一团沉默的灰色。
所有美术老师都这么厉害吗?这世界上有才华的人这么多吗?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画完全不符合路川原本的想象,甚至背道而驰,有着和小戴老师截然相反的人格。戴维是一汪不易沸腾的水,一团遇到什么形状就把自己变成什么形状的木棉花,但这些画却好像是张牙舞爪的火焰,张扬的,热烈的,有棱有角的。
他得去看看小戴老师究竟是什么样子。路遂川这样鬼使神差地想着,拉开小屋的门,信步踱进去。
“哇,这里也都是你画的吗。”
外面画室里,各个能放东西的平台已经摆满了画笔、颜料、工具箱、人头模型,拐进小屋,更是像钻进了谁家临时来客人时什么都先往里塞的储物柜。
路遂川不太在意这个,如果没有戴维,他家本来也好不到哪去。
戴维应了一声,给他冲了一纸杯的速溶美式,把沙发床上散落的衣服和杂物往里推了推,腾出个能坐的地方。
“那个,昨天晚上我太着急了,又说了重话。不好意思啊。”
为什么总是惹他难过,事后又得道歉。这太差劲了。明明自己以前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嗯,”路川摇了摇头,眼睛已经粘在墙角没盖起来的大画框上。他没有艺术造诣,但还是能分出来这副画和教室里七零八落挂的那些风格迥然不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震慑力。
屋里没开灯。画布上,在为数不多的下午阳光照耀下,巨大的蝴蝶张开一双细细闪着光的、深蓝色的翅膀,作出下一秒就要翩然起飞的姿态,尾巴却缠在一团黑色的恐怖旋涡里。
戴维觉察到他的分神,把自己手里还冒着热烟的水壶放下,索性一把掀开了半遮的白布。
“怎么样?这幅油画。”
“我不懂这个,”路遂川随意地坐到沙发上,“但我觉得它很美。……而且有点悲伤。”
没能破茧而出的蝴蝶,被漩涡吞噬的蝴蝶,明明翅膀熠熠闪光却通体暗黑色调的蝴蝶,看得人心里莫名压抑。
“其实这是复刻版。”戴维也坐到他旁边去,眼神还流连在面前的画上。
“复刻谁的?梵高?”这是他动用有限的理论知识能想到的第一位画家。
小戴老师笑了。
他笑起来真挺好看的,又温柔。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说话也这么温柔,淡淡的,和这幅画里禁锢的浓烈情感格格不入,“是我毕业时候的作品。”
“不过当时比现在还敢想一些。这里的细闪是珍珠粉调的,但那时候,我是真在画布上用了很多蓝闪蝶标本。”
“你见过蓝闪蝶吗?翅膀很亮,流光溢彩,有点像蓝宝石,远观也有点像丝绸的质地。很漂亮,当时我就是这样构想的,这么炫目的、美丽的蝴蝶,即将飞进天空的时候,身后却是一滩抖不掉的、沉重的烂泥巴。听起来很悲剧是吧?当时我的艺术理念——唉也不能叫理念,顶多是我的个人审美,是这样的。”
“听起来很酷。”
路遂川其实没太听清楚对方的话。他想的是,戴维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吗?
然后才回过神来在脑袋里重新播放了一遍刚刚说的内容,又补充了一句:“很艺术的想法,感觉你的老师都未必想到。”
戴维又笑了。
“可能吧。不过这个毕设最后没做完,只拿了个及格,就毕业了。”
“为什么?”路川微张着嘴巴扭头看他。戴维的瞳孔已经对到了时光轴里很远的地方。
“当时我们都在同一个画室里做毕设,我有一个室友看到了,说我这个构思太费事了,构图也一塌糊涂,之前没见过这样的,怕被导师打回来。他很厉害,说得也挺有道理。”
“可是后来没过多长时间,他送展了一幅作品,拿了青年双年展银奖。就叫《破茧》。他把他那幅作品当作毕设,就这么做了毕业展。后来好像申请了法国的学校,继续追求艺术梦想去了。”
“……他剽窃了你的创意?”
算不算剽窃呢,戴维低下头琢磨这个词。用“剽窃”显得太尖锐了,本来他看到的也只是个半成品,而且听到这番评价之后就选择半途而废的是自己。老朱和他一向关系不错,他宁愿相信老朱说这番评价的时候是真为自己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