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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遇和重逢都很抓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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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轩正弯腰站在距离我几步之遥的那棵树旁,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松开一颗扣子、然后挪到靠下一点儿的位置死死地抵着胃,越下越大的雨并没有冲淡他周身散发的浓烈酒气。
虽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大半个背影和半张侧脸,但直觉告诉我那就是他。
我曾经无数次预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我想那时我一定会情不自禁喊出那个许久未曾叫过的名字,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无音讯。或者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一声“哥”,然后旁敲侧击地问他当年我到底做了多大的错事让他生气至此沉默至此。
我也想过或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那十年光阴可能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消散风中。
但当真正见到他时,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咫尺之间横亘的那干巴巴的八年击碎了我所有的语言。
现在那个人正蹲在地上呕吐,皱着眉发出难受的低吟,脖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哭一样。
雨几乎把他淋透了,衬衣湿哒哒地贴在他脊背上,却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他不是最不喜欢喝酒了吗?
说那玩意儿又苦又辣的可不算什么好东西,说借酒浇愁都是骗人的,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说即使不得不喝时也要点到为止,他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醉酒形象。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后要以他最讨厌和难堪的样子撞进我空白已久的世界?
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盯着那人右肩下方隐约现出的疤痕,恍惚觉得面前的人像换了一副灵魂,重新来到我的生命中一样。
那道伤疤是在我们初遇时留下的。
十岁那年盛夏的某一天,我正自娱自乐地在家附近的工地旁刨沙子玩儿,突然发觉周围光线暗了暗,随后身前洒下一片阴影。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儿正两手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我还未完成的“杰作”。
他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又因为背对阳光所以显得更加浓黑,我拍了拍沾着沙子的手,扶了一把眼镜:“你家也住在这一片儿吗?平时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嗯。”他蹲下来,随便找来块儿小石头拨弄着沙子。
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时像片儿小扇子似的盖在眼睛上。我心想长得好看就是好啊,即使只回一句“嗯”也不会让人立马失去与之交流的欲望。
这时他又开口了:“你在干什么?”
我一边铲沙子一边偏了偏头,示意他看我手边的一个五颜六色的收纳盒:“喏,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先把它们埋进去做好标记,然后再打乱顺序去找,每挖出来一个就像重新得到了宝藏一样。”
那天我们在一起玩儿了好久,等到挖出最后一个宝贝时,太阳都没那么炽烈了。
那是一面小镜子。
我挥着那小玩意儿,兴奋地跑到他身边宣扬战绩,完全没注意到脚边堆叠着几块儿钢板。他惊呼一声,猛拉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镜子脱手而出,堪堪落在沙堆上。
镜子没碎,他却重心不稳摔到了地上。
我连忙过去扶他,只听他倒吸了一口气,我才发现他磕到了钢板上,肩胛骨那里殷出一小片血迹。
他没哭,我倒先哭了。
妈在医院点我脑门儿:“四舍五入都是半个中学生了,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啊……”
他走过来,刚处理过的伤口让他的动作变得有点儿紧绷绷:“阿姨,现在我和高林也算过命的交情了。”
我听见“命”,瞬间感觉眼眶一热,嘴又不自觉地撇下去。
“我现在不好好儿的嘛,”他看着我的哭丧脸,强忍着笑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面小镜子递给我,“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李睿轩,睿智的睿,器宇轩昂的轩,上个礼拜和爸妈刚搬进小院儿。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后来李睿轩调侃我,说没想到认识我的第一天就见识到了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
我推了他一把:“上到林妹妹下到海的女儿,眼泪可是无价之宝,你能看到说明你运气好。”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说那样子真丑,他一定不要再看到第二次,否则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
可我现在看着他这幅样子,既笑不出来,也不觉得自己运气好。
“李睿轩你不要命了?下这么大雨还敢跑树底下!一回头功夫就找不见你人了,你手机还在上面放着呢,我给拿上了……”
我迟钝地抬头,循声望去——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人正举着一把大伞,另一只手准备去拽李睿轩的胳膊,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诶?高林?!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光顾着听他前两句话了,连忙和那人合力把李睿轩扶到房檐儿下。
那人掏出餐巾纸在身上随便沾了沾,然后又给我递了几张:“高林,真的是你啊!这也太巧了吧!咱班儿同学刚在这儿聚完餐。你现在是在渭城工作么?大家都问呢说你这次聚会怎么没来,还以为你们俩要来都来呢……”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突然仿佛从我茫然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然后大声“害”了一下:“我是季阳啊!就你们后桌,经常借鉴你们作业的那个……”
我停下给李睿轩擦衣服的手,适时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过我现在胖了,可能确实变化挺大”,季阳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倒是没怎么变,尤其是和李睿轩站一块儿的感觉……”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去问问要怎么处理身边那个已经站不稳的醉鬼时,他电话响了。
挂了电话,他面露难色地转向我:“刚我媳妇儿打电话催我回去,说孩子一觉醒来喊着要见爸爸。我今天还没开车,你看这……”
“没事儿,你先回吧,耽搁晚了孩子该着急了。”
“行吧,主要李睿轩交给你我也放心,”季阳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塞到我手上,“喏,这是他手机,刚才落在餐桌上了。那我就先走了,咱以后有空了常联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哈!”
现在就剩我和李睿轩了,我实在不想和他在这种情境下重逢,但当务之急是送他回家。我边扶着他边仰头问:“你现在住哪儿?还走得动么?”他摇摇晃晃地不说话,半天憋出来个“嗯”字。
我左手举着伞,右胳膊环过他的腰撑着他往前挪到路边。雨小了一些,但依然坚持不懈地飘着丝丝线线。渭新路上的这条街道不算宽,平时来往的车辆也不多,我们等了半天,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结果司机在听到目的地后说着“不顺路不顺路”绝尘而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清醒一点儿?”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
到家以后我把他撂在沙发上,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看了一眼表,短短五分钟的路,我们一路连拖带拽地磨了将近半个小时。好在后来雨停了,沿途又有不少遮挡建筑,等到家时,他身上的衣服几乎都干了,倒是我被折腾出了一身汗。
歇了几分钟,我起身把水烧上,又去卧室把吹风机拿过来,胡乱给他烘了烘身子和头发。
终于有机会认真看一看他。和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睫毛浓密纤长,鼻梁挺拔,嘴唇薄薄的,棱角似乎更锋利硬朗了些。
现在闭着眼的他显得有点儿冷漠疏离,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不会用这种词语形容他,但今时毕竟不同于往日,猝然离别八年后又猝然重逢,或许有些人和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水烧开了,我找出个一次性杯子放到茶几上晾着。看了一眼依旧不省人事的李睿轩,还是丢了句:“水在这儿呢,一会儿温了记着喝。”也不知道是给他说还是自言自语。
等我从浴室出来时,见他换了个姿势,委屈地在窝在略显狭窄的沙发上,杯里的水果然一动未动。我长吁一口气,突然愤愤地想他是不是装的啊,明明刚才一路上还挺配合的,怎么一到家就立马半身不遂了?
我边想着又要冲一次澡了,边拉起他的一条胳膊把他搬到客房的床上。他的嘴堪堪擦过我的一只耳垂,那侧耳朵登时烫得仿佛要烧起来。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客厅灌了几口水,终于压住了那些阴暗隐秘的心思。然后又给一次性杯子里重新兑了温水。
“哥,多少喝点儿水吧,不然明天起来会很难受的。”
没想到竟然脱口叫出了那个称呼,端着杯子的手抖了抖,我把李睿轩扶靠在床头上。他这时好像清醒了一些,眼睛微微眯着看我手中的水杯。
见他没动,我又把杯子往他嘴边送了送,示意他喝几口。他的脸却别开了杯子转向我。
我把视线挪到他有点儿泛红的脸上,看见他定定地盯着我,醉酒中的眼睛仿佛带着一股能把一切焚烧殆尽的烈火。我偏过头去躲闪,那只仍微微发烫的耳朵却清楚地听到他的低语: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