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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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时节的云津，冷气混着湿气从待机室的门缝钻进来。江清晓扯了扯身上燕麦色针织衫，指尖碰到袖口都觉得凉。
“清晓姐，上一组艺人的耳返又炸了！”助理小棠攥着对讲机冲进来，声音发急，“设备组说流程排不开了，明天正式演出前再换新设备......”
“知道了。”江清晓的声音平稳，利落地摘下自己的耳返，她熟练地拉开一个黑色硬壳工具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几副备用的。
冷白灯光下，她眼下泛青的两团阴影更加清晰，原本透亮的瞳仁熬成了混浊的蜂蜜。
经纪人陈雯正低头整理合同，纸杯外壁凝着水珠，在文件上洇开几团褶皱。
江清晓调试着耳返借口，从到达彩排地点开始，她就对导演团队不抱有期待了，但她想到能这么遭。
“雯姐，”江清晓调试着耳返接口，头也没抬，“这就是你说的中秋特别舞台？” 她的声音微哑，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雯停下笔，抬眼看向镜子里那个清瘦挺直的背影。
“三倍商演费。”她用笔尖重重点了点合同上赞助商的LOGO，“‘弦音’巡演下半程的舞台升级和新特效预算，大头就指着这个冠名商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拼盘，忍一忍，就当是……给巡演梦想加油。”她语气放缓，带着劝慰，但眼神里也有一丝不容商量的坚持。
“升降台调试完毕！艺人就位！”场务的喊声透过对讲机传来。江清晓起身时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一直留意她的小棠及时扶住胳膊肘。
“没事。”她低声道谢，对小棠露出一个浅笑。年初新歌爆火，通告密集得像无缝拼接的齿轮。这场彩排已是今天第三项高强度工作，身体的疲惫累积着，但精神却因能站在舞台上而亢奋——她享受这种生活被音乐填满的充实感。
巨大的舞台灯光骤然亮起，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音响系统发出低沉的、预备状态的嗡鸣，各频段调试的短促电子音此起彼伏。
江清晓踩着满地狼藉的线缆精准走位到舞台中央。习惯性地，她将左耳微微侧向乐队。
四年前车祸的阴影从未真正消散。尤其在这样高音量、多声源的环境里，右耳那顽固的高频耳鸣像背景噪音，加上“小声听不清，大声就炸耳”的失真感，让她必须比常人更依赖精准的监听。
她的专属调音师阿赛通过对讲耳机紧张地与她沟通：
“清晓，感觉怎么样？返送的音量OK吗？右耳IEM的高频补偿我这次又调了一下，你试试主歌部分？”
江清晓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
“赛哥，整体还行，但我右耳…还是感觉有点闷，副歌进鼓那一下，低频还是有点冲，右耳会‘嗡’一下。”
“明白！我再微调一下，你稍等。”
短暂的调试后，彩排继续。乐队奏响了江清晓一首节奏强劲、编曲复杂的代表作《临界点》。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体育馆内回荡。
就在歌曲进行到最激烈的桥段，江清晓转身准备迎接副歌最高音时——
“吱——————————！！！”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高频啸叫毫无预兆地从她右边的舞台音箱传来。钻心的剧痛瞬间贯穿整个右脑，眼前天旋地转，脚下的舞台好像塌了。
就在剧痛爆发的同一刹那，她右耳里所有的音乐声、人声、甚至是那恼人的耳鸣声——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但这死寂并非真空，而是被一种巨大、沉闷、令人窒息的轰鸣声所填充。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部翻江倒海。眩晕感吞没了她，……她无法保持平衡，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右侧重重栽倒下去！
“砰！”身体砸在舞台地板上的闷响，在巨大的啸叫声中微不可闻。
“清晓！！！”
“快！快叫救护车！”
“怎么回事？！哪个音箱？！快关总闸！”
“别动她！小心！”
乐队成员、伴舞、舞台监督、助理小棠……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陈雯面色惨白如纸，第一个冲到江清晓身边，声音都在颤抖：
“清晓！清晓！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清晓侧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左手死死地捂住右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剧痛：
“右…右边…听不见……痛…”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比四年前车祸时更甚。
她知道，这次不一样了。那个一直悬在头顶的剑，落下了。
云津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区病房。
右耳被一个柔软的加压耳罩包着，江清晓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盯着对面墙上电子钟跳动的红色数字。
陈雯第三次焦躁地伸出手指，几乎要按上呼叫铃时，诊室的门被推开。急诊科的王医生穿着深绿色的洗手衣快步进来，袖口还沾着几点未干涸的暗红，她身后跟着一位拿着文件夹的年轻实习医生。
“江小姐，”王医生的声音带着急诊科特有的干练，她利落地将一张CT片插上观片灯箱。冷白的光线穿透胶片，清晰映照出复杂的颅骨结构。
王医生用食指的指关节精准地点在颞骨区域一处细微的密度异常点上：
“刚做的微创手术很顺利，CT片显示没有颅内损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江清晓：
“但你右耳这个位置，颞骨岩部的结构有陈旧性改变的痕迹，以前受过伤？”
江清晓捏紧病床护栏，指甲在铁管上刮出细痕：
“嗯，” 她声音很低，“四年前。”
实习医生递上一个放大的塑料耳蜗模型。王医生掰开外层骨质，露出里面绒毛状的耳蜗毛细胞。
“旧伤加上这次剧烈的声创伤，造成了复合损伤。”她指着那些脆弱的绒毛，“就像一根重要的线，外面皮破了，里面芯也断了。”……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清晰：
“最关键的是，这些负责将声波振动转化为神经信号的毛细胞，属于不可再生的神经细胞。这意味着你右耳对高频声音的感知能力……已经永久性丧失了。不过，” 她话锋微转，指向模型基底部分：
“靠近耳蜗底部的这部分负责中低频的毛细胞，相当一部分在冲击中幸存了下来。”
江清晓几乎是本能地将头微微转向左侧，将左耳清晰地朝向医生。
王医生放慢语速，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
“这意味着，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下，有人在你右边正常音量说话，你的右耳可能还能捕捉到一些声音信息，但会非常模糊，失真，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一旦环境变得嘈杂，比如在后台、在街上、或者在音乐环境里，这种残余的听力就几乎不起作用了，反而可能被环境噪音干扰得更难受。”
江清晓盯着灯箱上自己的颅骨影像：
“还能上台吗？”
王医生将CT片从灯箱上抽下来。
“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 她看着江清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谨也有一丝鼓励：
“我已经安排了明天下午的耳鼻喉科、听力中心和我们神经外科的专家联合会诊。他们会根据你详细的听力检测结果、前庭功能评估和影像学资料，共同为你制定最合适的治疗方案和听力康复计划。”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现代助听技术，特别是针对音乐人需求的高保真助听器和人工听觉植入技术，以及专业的听觉康复训练，这些年发展非常迅速。很多职业音乐家，也在科学康复和专业设备的帮助下，克服了听力障碍，重新回到了舞台。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专家们一点时间，等明天会诊后，我们会有更清晰的方向。”
诊室外传来救护车呼啸声。短暂的沉寂过后，江清晓的目光从医生脸上移开，落在自己放在白色被单上的、微微颤抖的左手，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医生离开后，江清晓缓缓躺下，闭上酸涩的眼睛，试图在明天关键的会诊前让紧绷的神经稍作休息。
不料，一声冷冽的惊雷将久远却深刻的记忆硬生生拽回眼前——
江清晓闻到自己头发里的血腥味。暴雨让泥浆漫进狭小的车厢空间里、漫进她的靴筒……
“这里还有活的！”
碎石堆里忽然刺进一束冷白的光。江清晓被雨水糊住的睫毛颤动两下。有团温热粗糙的东西在蹭她下巴，耳边传来爪子刨动碎玻璃的声响。
手术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蓝白光影里浮着蛛网般的裂痕。
主刀医生摘掉橡胶手套，食指敲在CT片颞骨位置，
“出血量还在增加，不能等了。”
麻醉面罩扣下来时，她听见器械护士在清点物品：
“咬骨钳、电钻、吸引器头...”
她想起那天手术台边的对话。医生对护士说：
“清创时注意耳道，能保住多少是多少。”
那些场景在眼前来回闪跳。江清晓强抑思绪，试图把念头转向别处。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窄缝。小棠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手里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色马克杯。
昏黄的门廊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目光先是紧张地确认江清晓是醒着的，才用气声般轻、却又足够清晰的音量，带着十二分的小心问道：
“清晓姐…我买了热牛奶，你…要不要喝一小口？暖暖胃也好。”
那微弱却饱含关切的声音，像一道温暖的溪流，清晰地、毫无阻碍地钻进了江清晓的左耳。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云津市璀璨的霓虹灯光穿透雨幕，在病房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朦胧变幻的光影。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