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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梅雨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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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时大时小,没有停的意思。空气又湿又重,铅灰的云层笼罩四野。
黑石沟矿区陷在湿漉漉的山坳里。巨大的矿坑张着口,矿车轨道歪斜,半埋在泥水中。一台挖掘机陷在倾泻的土石里。主矿洞口被垮塌的山体和巨石死死堵住。
空气里有浓重的粉尘味、隐约的瓦斯味。
上午十点左右,黑石沟矿区突发矿难事故,预计被掩埋32人。经过六小时持续救援,截至下午六点,已安全救出21人,目前地下仍有11人被困待救。
搜救队三队队长路逢时和小满刚完成一处搜救,几乎没有喘口气,就被紧急调回矿难核心区—— 一个刚发生二次塌方、被标记为高危的作业面。
持续的透支到达极限。路逢时穿着沾满泥浆的雨衣,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和尘土,疲惫刻在眼底。肩背几处被碎石划开的伤口还在渗血,混合着泥污。将要赶到指定地点时,小满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冰冷的泥浆碎石里,胸膛剧烈起伏,舌头耷拉着,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费力。
路逢时心头一紧,蹲下快速拍了拍小满的头颈,声音沙哑但清晰:
“小满,原地待命!”
小满耳朵动了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主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头疲惫地枕在前爪上。
安顿好小满,路逢时立刻投入救援。
眼前的核心区,是违规开采直接导致的死亡陷阱。塌方体堵死巷道,泥水渗出。超挖使岩壁薄如纸,劣质细木梁和锈铁丝歪斜支撑着上方布满裂缝、饱含雨水的沉重岩层,发出危险的“咯吱”声。空气中飘着粉尘和一丝瓦斯味。每一步震动都可能引发二次崩塌。
“情况复杂,分两组!” 路逢时快速扫视现场,果断下令,声音沙哑却响亮:
“师傅,小孟!你们一组,负责清理东侧塌方堆积物,打通可能的气孔通道!注意上方岩层和支撑,随时报告异常!” 他指向一处相对靠近洞口内侧、但上方岩体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区域。
“小李,跟我一组!我们处理西侧主阻塞点,尝试建立临时支撑和生命探测!保持通讯畅通!”西侧阻塞点体积巨大,上方岩体稍显脆弱。
“明白!”老张和小孟立刻应声,拿起工具向东侧区域走去。老张边走边抬头警惕地观察着上方,回头叮嘱:
“逢时,你们注意安全!”
“好!” 路逢时应道。小李迅速跟上路逢时。
两组人立刻分头行动。雨还在下。外围现场传来大型机械引擎声、金属碰撞声、指挥员的喊声、远处家属的哭嚎。
外围安全线后方更远处,一个相对干燥的岩石平台边。矿主周大嘴面如死灰,浑身湿透,抖得站不住。
他此刻正被几名情绪彻底崩溃的家属死死围在中间!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哭喊声嘶力竭:
“我儿子呢?!周大嘴!你还我儿子!他才三十五啊!”
一个双眼赤红的壮汉揪着他的衣领,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
“黑心烂肺的东西!你也给我下去!”
其他家属也红着眼,愤怒和绝望的咒骂、哭求如同潮水般将周大嘴淹没。推搡撕扯着他,让他连站直都困难。他徒劳地挥舞着双手,试图抵挡,嘴里语无伦次:
“我不过去!死也不过去!…放…放开…我…我也不知道…天灾…是天灾啊…政府…政府会…”
在这绝望混乱的漩涡中心,周大嘴那被恐惧彻底占据的小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更冰冷的、只关乎自身利害的恐惧。
他不敢看核心区的方向。每一次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叫,每一次远处传来异样的声响,都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尖叫:
“菩萨保佑…玉皇大帝…耶稣基督…谁都行…求求你们了…千万别再出事了…千万别再死人了…千万…千万别再死人了啊!”
这祈祷,并非源于对生命的敬畏,而是源于对自身罪责叠加、对彻底无法收场、对可能被愤怒撕碎的极致恐惧。
路逢时和小李在西侧:两人奋力清理碎石,架设简易支撑。路逢时的心始终悬着,他不断提醒小李注意安全距离。
老张和小孟在东侧:两人配合默契。老张负责观察和指挥,小孟用撬棍和铁锹奋力清理着堆积物。
突然,老张的强光手电扫过一处被碎石半掩的巷道支撑结构——正是那种劣质木梁!他脸色剧变:
“小孟!停!看这……”
就在这时——
“救命…救…命啊…”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人声呼救,猛地从老张和小孟正在清理的东侧区域深处传来!声音很近!
这呼救声像磁石,瞬间吸引了小孟的注意力!他救人心切,下意识地向前探身,想听得更清楚、看得更真切,手中的撬棍也向声音来源的碎石堆伸去:
“张指导!听!人在下面!就在这石头后面!”
他为了靠近声源,已经越过了老张之前划定的相对安全界限半步!
“小孟!别过去!危险!”老张瞳孔猛缩!他看到小孟头顶上方那片因清理震动而松动的、布满裂痕的岩壁,正簌簌落下碎石!他嘶吼着扑过去想拽回小孟!
“轰隆隆——咔嚓!!!”
老张的吼声被一声沉闷的巨响和木头断裂的刺耳声淹没!就在小孟头顶和身体侧后方,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劣质支撑梁在震动和岩层压力下彻底崩断!同时,上方那片布满裂痕的岩壁如同被抽掉了筋骨,毫无征兆地整体剥落、垮塌下来!巨大的岩石、断裂的木梁和倾泻的泥浆瞬间将猝不及防的小孟,以及扑过去想救他的老张,一同吞噬!
“师傅!小孟——!!!”路逢时和小李在西侧目睹了这恐怖的一幕!路逢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下意识就要冲过去!
然而,东侧崩塌引发的连锁震动,使得路逢时和小李所在的西侧区域也剧烈摇晃起来!上方岩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碎石如雨点般落下!
“路队!危险!”小李反应极快,猛地扑倒路逢时!两人滚向旁边一个相对坚固的钢架下方!
“轰隆——哗啦!”西侧虽然没有发生东侧那样毁灭性的整体崩塌,但大量松动的岩石和泥浆倾泻而下,将路逢时和小李刚刚站立的位置瞬间掩埋!两人被冲击波和泥石流狠狠拍在钢架下,动弹不得。所幸钢架结构坚固,勉强撑住了一个狭小的生存空间。
泥浆和碎石灌进来,几乎将他们淹没,只勉强露出头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路队!撑住!”小李在泥浆里挣扎着喊,声音闷哑。路逢时被压在下方,剧痛和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东侧战友被吞噬的画面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脑海。
“救人!快!这边还有人!” “西侧也塌了!快!钢架下面!” 外围的救援队员目睹了东西两侧的险情,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如同潮水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工具、手、呼喊声交织在一起,争分夺秒地清理覆盖在钢架上的泥石。
时间仿佛被拉长。路逢时在泥浆和黑暗的窒息中,只听到外面疯狂的挖掘声和自己的心跳。每一次上方石块的挪动都牵动着神经。
终于!
“哗啦!”覆盖在钢架入口处的最后一块大石被撬开!刺眼的探照灯光混杂着冰冷的雨水猛地照射进来!
“路队!小李!” 几张沾满泥污、焦急万分的脸出现在洞口。
几双有力的手迅速伸进来,将几乎被泥浆裹成泥人的路逢时和小李从钢架下拖了出来。担架立刻抬了过来。
路逢时刚一接触到地面,冰冷泥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左臂和后背的剧痛尖锐传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推开想要搀扶他上担架的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低吼:
“快救师傅…小孟…”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东侧那片刚刚吞噬了他战友的、还在缓缓滑落泥石的巨大废墟斜坡!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伤痕累累的困兽,拖着剧痛的身体,踉踉跄跄却又无比疯狂地扑向东侧的崩塌现场!他完全无视了自身的伤势和还在持续滑落的危险,眼中只剩下那片埋葬了战友的废墟!
没等别人递过来铲子,他已经扑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开始疯狂地刨挖冰冷湿滑的泥浆和碎石!指甲瞬间翻裂,渗出的鲜血混着泥水,但他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拼命地挖着!
“师傅!小孟!撑住!我来了!撑住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里冲出,盖过了雨声和机械轰鸣!
“师傅”——这个带着孺慕与依赖的称呼,在此刻绝望的深渊里,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六年前,十八岁的路逢时,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毛头小子,带着满腔热血和无处安放的莽撞,被分到了搜救犬分队。是面前这片废墟下生死未卜的老张,成了他的指导员、他的师傅。路逢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独立指挥小满执行任务就出了岔子,差点让犬受伤,是师傅老张把他从领导的怒火下拉走,用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声音沉稳可靠:
“没事,小子!慌什么!有师傅在,下次注意就行!”
那句话,像定海神针,稳住了他当时惶恐不安的心。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永远能稳住局面、让队员们安心的路队长。他变回了那个初来乍到、犯了错后不知所措的少年,只是一个在绝望深渊中拼命想抓住最后一丝依靠的少年。
“师傅!”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泥浆,在他因巨大悲痛而扭曲的脸上肆意流淌。那呼唤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不顾一切的力量,也带着一种重回原点的、最深切的绝望与祈求。
周围的救援队员被这声“师傅”和路逢时从未展现过的脆弱深深震撼。短暂的愣神后,巨大的悲痛和同仇敌忾的愤怒涌上心头。不需要更多命令!他们红着眼,拿起工具,沉默而迅速地围拢到路逢时身边,和他一起,开始在这片死亡之地,用血肉之躯与冰冷的泥石对抗。
雨,依旧冰冷地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只有铁器撞击石块的铿锵声,和路逢时那一声声泣血的“师傅”,在矿难现场绝望的底色上,倔强而悲怆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