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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梅雨季(二) ...


  •   终于,他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身体,而是冰冷、僵硬的肢体。他亲手,一点一点,将老张和小孟从地狱般的岩石缝隙中挖了出来。

      师傅的右脸嵌在石缝里,左眼微睁着,最后时刻还望向通道方向。那只总用来拍路逢时肩膀的手,卡在石缝与胸口之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石缝斜下方,小孟的后背顶着垮塌的横梁,身体蜷成保护姿势。小孟的下颌抵着膝盖,侧脸贴着岩壁,嘴唇半张着,似乎刚要喊出什么,舌尖却已冻得发紫。

      路逢时伸出带着血泥块的手,想把师傅卡着的手指掰出来。指尖刚碰到泛白的指节,整只手就止不住地抖,抖得连石缝里的浮灰都簌簌落下来。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才发现掌心早被碎石划开了道口子,血正顺着纹路往下渗,滴在师傅冻硬的裤子上,晕开一小团暗紫。

      风从坍塌的洞口灌进来,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几只手从后面架住路逢时的胳膊。他膝盖一软,整个人被拖离那片冻土。后背撞在冰凉的岩壁上时,他才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声破碎的呜咽。

      抬尸的门板是从工棚拆下来的床板。他们把老张和小孟放平时,老张那只卡着的手终于松了,指尖还保持着弯曲的弧度,像要抓住什么。路逢时盯着那只手,直到床板被抬起来——

      “让我再看看...让我...”

      他的声音碎成齑粉,被风卷着撞在洞壁上。抬担架的队员们低着头,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格外清晰。

      队伍后方突然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小李猛地转过身,拳头狠狠砸在岩壁上!指节沁出的血珠混着石粉簌簌掉落。老队员老王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更多人围拢过来时,脚步都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勘探组的陈姐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惊觉咬破了皮,她慌忙别过脸去。

      路逢时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睫毛上突然坠下的湿意,砸在师傅僵硬的手背上,碎成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张沐,云津市消防救援支队搜救犬分队一级消防长。累计参与地震、山体滑坡、建筑坍塌等灾害救援任务280余次。直接搜救并成功营救遇险群众152人。

      孟睿航,云津市消防救援支队搜救犬分队三级消防士。参与各类救援任务26次。成功搜救遇险群众30人。

      他们分别守护了上百个家庭的完整。最终,在黑石沟矿难这片由贪婪铸就的死亡炼狱中,双双陨落。山岳崩塌,砥柱倾折。他们的生命,永远铭刻在矿山救援的丰碑之上,也化作对黑心矿主最无声、最沉重的控诉。

      周大嘴早已瘫软在地,筛糠般抖动着——他亲手埋下的祸根,不仅吞噬了井下的矿工,也吞噬了试图挽救生命的英雄。

      当两具担架消失,路逢时猛地呕出一口酸水——早上吃的压缩饼干混着胆汁,溅在沾满血泥的作战靴上。他整个人瘫软下来,任由队员把他强行拖出,带到临时医疗点。

      临时医疗点设在矿区外的帐篷里,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鼻腔发酸。医生用镊子清理他背上的伤口时,他又毫无征兆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几口混着泥的酸水。医生皱着眉检查他的瞳孔:“有没有头晕?恶心是正常应激反应,但你失血过多,必须立刻输液。”

      输液管里的液体冰凉地流进静脉,路逢时却觉得浑身燥热。

      小满不知何时挣脱了牵引绳。它扑到路逢时腿边,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他的手背。往常只要路逢时一声指令就会立刻待命的搜救犬,此刻却只是呜咽着用爪子扒拉他的衣袖,眼里映着雨幕里明明灭灭的警灯,像两团被打湿的火苗。

      “路队,喝点水吧。”一个队员递过保温杯,杯壁上凝着水珠。

      路逢时没有接。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任何焦距,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嘴唇干裂得起皮,声音轻得几乎被帐篷外的雨声盖过:

      “他们……是不是真没了?”

      队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别开脸去。帐篷里一时间只剩下输液管滴落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救援机械作业声。

      直到后半夜雨势渐小,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病床上。输液瓶早已空了,针头处的皮肤有些红肿。帐篷外传来小满低沉的呜咽,它在焦躁地踱步。

      路逢时才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撞开帐篷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

      扩音器传来指挥部急促的喊话:

      “各单位注意!几小时前,附近盘山公路发生严重山体滑坡!滚落的巨石和泥土阻断了道路,多辆车被困,有人员受伤!目前现场救援力量不足,急需增援!三队马上携带生命探测仪、破拆工具和急救药品出发!一队、二队留下确保这边的救援工作稳步推进!务必争分夺秒,保障群众生命安全!”

      路逢时下意识返回帐篷拿作战背包。在背上的那一刻,他却开始喃喃自语:

      “我真的每次都能把人带出来吗?”

      眼前突然闪过木板上的两具遗体。

      小满似乎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突然用鼻尖轻轻顶开他悬在半空的手。犬齿没有咬合,只是用湿润的唇瓣蹭过他掌心里的老茧,喉咙里发出类似低沉的咕噜声,像是在抱怨主人的迟疑。

      路逢时拍了拍小满的头。

      “明白!小满,准备!”

      路逢时不再有丝毫犹豫,迅速检查装备。

      一人一犬冲出帐篷,再次扎入瓢泼大雨之中,跳上轰鸣待命的救援车辆,朝着新的灾难现场疾驰而去。

      五小时前。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砸向大地,将盘山公路两侧原本苍翠的山体冲刷得泥泞不堪,裸露的岩石和松动的泥土在雨幕中透出危险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植被腐烂的湿冷气息。

      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在湿滑的山路上艰难行驶,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依然只能勉强撕开前方一片模糊的水帘。

      车内,刚刚结束MV外景拍摄的江清晓疲惫地陷在座椅里休息。她的思绪却依旧停不下——首张个人专辑《雾中航线》的主打歌MV终于完成了。为了捕捉晨雾中的镜头,团队凌晨三点就扛着设备摸黑上山,昨夜里还在瀑潭边淋了场急雨,湿透的戏服裹在身上拍到天光泛白。

      后视镜里,经纪人陈雯正对着手机屏幕笑:“最后一组空镜收得真漂亮!”

      车窗外的景区牌逐渐缩小成点。江清晓忽然睁开眼,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景区,嘴角轻轻勾了勾。起码三年内不要再来这里了。

      车厢里变得很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雨点敲打车顶的密集鼓点,以及助理小杨偶尔翻动行程表的细微声响。

      突然!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发出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声音!不是雷鸣,是山体撕裂的恐怖呻吟!紧接着,巨石滚落与树木折断的巨响,令人头皮发麻!

      “小心!!!” 司机汪师傅目眦欲裂,嘶吼着猛打方向盘。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江清晓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右侧狠狠撞来!身体瞬间失控,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左侧车窗!安全带死死勒进皮肉。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玻璃爆裂声、山石泥土倾泻砸落的闷响,混合着助理惊恐的尖叫,瞬间将她吞噬!

      世界天旋地转。翻滚中,她的右耳廓猛地撞在变形的车门框上!

      “嗡——!!!”

      尖锐到极致的剧痛伴随着巨大的嗡鸣声,瞬间贯穿了听觉神经!这嗡鸣如此巨大,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外界山崩地裂的恐怖喧嚣!

      保姆车像被巨手拍飞的玩具,翻滚着被泥石流裹挟,重重撞在公路内侧的山体上,才堪堪停住。车体严重变形,车窗尽碎,冰冷的泥浆和雨水疯狂涌入。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山石泥土仍在簌簌滑落。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江清晓的意识。她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右耳那令人窒息的尖锐嗡鸣是唯一的坐标。

      不知过了多久——几秒?几分钟?——求生的本能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猛地将她拽了回来!

      她被卡在扭曲变形的座椅和车门之间。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右耳的世界只剩下永不停歇的、如同钢针搅动颅内的尖锐嗡鸣。左耳勉强捕捉到一些混沌模糊的声音:是雨?是呼救?她分不清。

      冰冷的泥水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威胁。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剧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雯姐!小杨!汪师傅!”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嘶哑破碎。在左耳听来都微弱可怜,更别说被巨大嗡鸣占据的右耳。

      一片死寂。只有车外雨声、山体滑落的簌簌声、自己沉重的心跳,以及那该死的耳鸣。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她强迫自己转动唯一能稍稍活动的脖子,视线在昏暗、泥泞、狼藉的车厢内艰难搜寻。

      首先看到小杨。歪倒在斜前方的座位上,额头撞在前座椅背,鲜血糊了半张脸,一动不动。

      江清晓的心猛地一沉。

      “小杨!醒醒!小杨!” 她提高声音呼唤。手指艰难摸索安全带扣——每一次移动都牵扯全身疼痛,肋骨处尖锐的刺痛让她窒息。安全带终于松开,身体却更深地陷在变形空间里。她顾不上,伸长手臂,用指尖拼命去够小杨垂落的手。

      “小杨!咳…咳咳…”泥水呛进喉咙,她剧烈咳嗽,眼前发黑。指尖终于触到一片冰凉皮肤。她用力掐了一下小杨的虎口!

      “呃……”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响起!如同天籁!小杨的手指似乎微弱蜷缩了一下!

      “小杨!是我!醒醒!坚持住!” 希望瞬间点燃,江清晓声音带上哭腔,指甲掐得更深。

      小杨的眼皮艰难颤动几下,勉强睁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痛苦。

      “雯姐…雯姐呢?” 江清晓立刻追问,同时艰难扭动身体看向副驾驶座。视线被变形的座椅遮挡大半。

      “雯…雯姐……” 小杨气若游丝,手指极其艰难地朝前指。

      江清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不顾肋骨的剧痛,拼命将上半身往前探,视线越过座椅靠背的缝隙——

      经纪人陈雯歪在副驾驶座上。手机掉落脚边。一块尖锐的、从车顶刺下的金属板,深深嵌在她肩膀上方靠近脖颈的位置!鲜血浸透半边衣服,脸色灰败得吓人,双目紧闭。

      “雯姐!雯姐!” 江清晓嘶声力竭地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没有回应。只有死寂。

      “司机…汪师傅…” 她不敢想,却必须确认。鼓起全部勇气,视线艰难移向驾驶座。

      只看了一眼。

      那魁梧的身影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在方向盘和安全气囊之间。安全气囊上溅满深红血迹。他的头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垂着,脸侧向破碎车窗,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散开,凝固着最后的惊骇。

      “啊——!” 一声短促惊恐的呜咽冲出喉咙!她猛地闭眼,胃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他死了。汪师傅死了。

      这认知砸进混乱的意识。眼泪混合血水滑落,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死亡,如此狰狞突然地呈现在面前。

      “不…不行…不能看…不能想…”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从崩溃边缘拉回一丝理智。“冷静…江清晓…冷静下来!还有人活着…小杨还活着…雯姐…雯姐可能还有救…” 她在心里一遍遍嘶吼,像念着救命的咒语。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视线死死锁定在小杨痛苦的脸上,再也不看驾驶座方向。

      “小杨,坚持住!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重新抓住小杨冰冷的手,声音因恐惧和强装的镇定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她不知道在安慰谁。

      冰冷的泥水已漫到小腿。车外,雨声和山体滑落声持续不断,死寂如坟墓。

      但车厢内,江清晓那微弱却孤注一掷的呼喊,成了绝望泥沼中不肯熄灭的火星。她努力挺直疼痛的身体,强迫自己忽略巨痛的耳鸣和心底叫嚣的恐惧。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带小杨活下去。雯姐……她不敢深想。此刻,活下去的意志压倒了一切,暂时压倒了身体疯狂的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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