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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红木桌。或者更具体形容,那种暗红配合栩栩如生雕刻图案的木头桌,旧灶屋间有两张,一前一后交错,勉强留出人行的通道。

      随手丢弃的烟头粘上浓稠的痰,附着鞋底,从过道挤过去,屋前到屋后,来来回回,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脚印。

      人察觉之后,后门的草垛堆,鞋底踩上去,后脚跟往后用力,反复几次,碎屑就可以把污渍带下去,等风吹够,干巴结块。

      或者在晚饭之前,粘在某个粗心大意的人手上。诚然,再肮脏恶心的东西,面上都可以洗干净。算是吧,这总算是一件好事情。

      剩余烟头散落在木桌阻碍住视线的地方,裤腿所带的泥土味以及人体器官缺乏梳理而散发出的腥臭,包围那一小块水泥地。

      人散去之后,桌椅由一双枯燥手指复归原位,长达几十年的光阴,这样的恒心与毅力,可惜始终无法驱散不具备形体的实物。

      屋前屋后,走不出一条路来。

      门外对着是流经整个村庄的生命河,枯竭的巨树根倒在河道中心。

      站在岸堤最边缘,蹲着看漂浮水面的烟头,随着风波,逐步逐步汇聚到最暗处,已经腐烂的枯枝堆去。

      夏天有对岸树叶阴翳,看不太清晰。冬天树木光秃一片,日常油沫混合堆积,居然一直停留在水面。

      也许它也继承了人类顽强且顽固的生命力。

      季节如此交替,等到承包河塘的客商把河水抽干,淤泥活出太阳底下,吐出气泡,大小鱼类扑腾翻滚,那些烟头自然就这么消失,彻底无踪无影。

      然而烟头是源源不断的,狭窄空间堆满了人,产物持续增加。

      常年累月乌烟瘴气,由烟味组成,同时也有吵嚷话语化成的水汽,经年累月盘旋,无法消散。

      茅草堆、烟熏黑的墙角壁、油渍附着黏手的灶台是融合了岁月以及人文的巨大野兽,走近它,敲门探入它闭合的血口,心安理得成为它额外的增生,一个新生的怪物。

      待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如果闭上眼睛,可以嗅到生命最初,女人生产时遗留下来的血腥味。

      痛苦可以忘却,气味永远都不会散去。

      经年累月时间发酵,悄然不断吸食人的某一部分,困在这里,永远不得脱离。

      这就是故乡。

      ——

      我和陈池永是在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跟他之间能不能讲分开这个词?

      毕业之后找的第一份实习工作离学校不远,刚好是搬迁过后的新厂区。

      我记得自己暗暗想过,第一份工作会是一个新开始的预兆,我会重新开始不同的人生。

      也应该这样。

      读了那么多年书 ,提心吊胆那么多次糟糕分数,承受那么多失败、失意,北上这么多公里。

      怎么也值得一个平稳的生活。

      结果也如同我的预期,上班朝九晚五,住的公司宿舍,双人间,远比同价位租房舒适。生活过下来其实跟学校那会儿也差不了多少,虽然没了作业论文,每天下班回来也会无聊到想想工作上的事,压根没觉得剥削或者负累。

      认真付出时间,工资也远比我料想的多,一切的赋值都能得到等价的回报。平时吃喝花销很少,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爱好,半年过去存下来不少钱。很少出门,婉拒几次别人的邀约之后,日子更加清净。半年期间热闹也只有舍友回家乡订了婚,回来给我带了喜糖。

      他一路风尘仆仆,回来时带满疲惫,然而西装的心口处戴着金色胸针,一个红盒子递给我,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伸手接过,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撕掉糖纸。

      戴着的帽子挂起,头发如同杂草堆,心情满溢出来。

      “怎么样,还成吗?”开怀到像个从舞会出走的王子。

      我点头,他搓搓双手,耳畔和双颊泛红,嘴角根本遮掩不住,最后放声大笑。

      我一愣,他更是笑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干脆蹲下来。

      “什么时候结婚?”

      困倦与喜悦充溢的双眼,写满了对这个问题的期盼。

      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外套一脱甩向椅背,结果滑下来,胸针碰到地面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

      我注意到他风波之下变得皲裂的皮肤,浮着血丝,格外红光满面。整个人松垮靠着桌子,大口喘着气。他试图克制自己上下起伏的思绪,然而收效甚微。

      “就明年二月份。”

      “这么快。”我下意识说出自己心里想法。

      “我已经有儿子了。”

      “生完结,我妈放心。”

      我冲他点点头,被他几句话打得措手不及,他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也并不顾忌我给出平淡的反应。

      有听过这类的风俗,我一直猜测是想确认女方能不能生育。

      “恭喜啊。”

      他讲过很多次,自己是他爸老来得子。家里几块地,一个老土屋,镇上的居民楼,都是留给他。

      年纪稍长的几个姐姐早早成为人妻,彻底腐烂了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的脐带。

      而他而紧密地和父母相连,这一生永不分开。

      我不由自主晃神,任由他独自滔滔不绝。

      整个人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

      轰轰烈烈,要驶过每一条隧道。

      “总算赶在过年之前把事都结了,任务完成,明年结婚,人生顺风顺水。”

      “就是花了好两个钱,就是……算了,花钱买平安。”

      “你也赶紧啊。”

      他坐在地上,朝我扬扬头。

      “那你家里也可以放心了,可以看到孙子。”我听着他细数自己的功绩,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我这里,没由来的烦躁,压在心底。

      “这倒是,我妈生我太晚了,我刚出来打工她就开始念叨,这下她总算能放心,儿子肯定是疼娘的啊。”

      “可以在家安心带孙子,塑料厂也不去了吧。”

      他发过几回牢骚,说那个地方又臭又烂,跟老娘吵过几句嘴,根本说不动。

      “她早答应了,高兴得很,我领她去街上还买了几件新衣服。”

      话题扯得差不多远,我想走人,防止继续不好的话题。

      拿着手机准备走出去,原以为话题就到此结束,没想到他突然把手机举起来,界面对着我。

      猝不及防被吸引住视线。一张图片,背景是混乱的农庄,铁锈大门前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蓝色长裙。

      侧着面容,站在门前,由于刺眼阳光,不得不半眯着眼睛。

      “说到我妈,我跟她说过我们厂,她就热心要给人牵对。知道我两关系好,给你说了个,你看看。”

      他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我想象不出如果把他从中分裂,会不会变出一对夫妇的相貌。

      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我们村那的,跟你年纪差不多,对眼不?”

      我并没有任何结婚的打算,碍于长辈的一番心意,碍于同一个屋檐下的顾忌,没有立刻说出拒绝的话。

      这给了他继续折磨我的机会。

      “也是上过初中的,家里条件还成,有几块地。”

      我们原本还有一个木桌的距离,他说完这句话神神秘秘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我要从他隐秘的语气里,迟缓捡起完整的意思。

      “关键是家里没儿子。”

      “就她一个。”

      这就意味着她父母大半生的努力付之一炬,意味着她这一脉,这条分支,从此改名换姓。

      变成我的。

      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我,她才成立。

      闹铃响了,音量键在最高处,依旧不够吵闹。

      不清楚的糟糕的情绪,从唇齿间漏出短暂的叹息,我踩着地面,感知所有的重量都由水泥砖块吸附。

      我似乎在下沉,然而我无能为力。

      “怎么样?介绍介绍认识一下?”

      他伸手在自己脖子抓了一下,右手不小心点到按钮,划出一张大面积暴露的图片,我咳嗽一声,低头看自己手机的原始界面,“没打算这么早结婚,等过几年。”

      他拿回手机,干脆利落挑出另一张图。

      我们的眼睛出于同样的原因,有一两秒的停顿,随后他卷出舌尖,颇有意味的笑容。

      “路上看的,实在忍不了想女人。”

      “你老婆……”

      “这有点啥的。”他又划过去,特意放大伸手摸了摸。“只要不然女人发现,什么事都没有。”

      右侧鼻翼有点发痒,我伸手碰了碰。

      “哎,你放心好了,我是动过心思,但是没碰过,哥们不可能给你个二手的。”

      “或者这个呢,我媳妇一个村的,算她一个表妹,人勤快得很,要不认识一下。”

      “真成了,那咱两就是亲兄弟啊。”

      隔着屏幕,仔细看照片上泥土颜色,秋割过后短短一截的植物根植。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许多地方都有着相同的程序,从没去过的地方也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本质上,我是个相信命运决定论的人,认为人跟植物类似,行走在外的不过是漂浮在外的枝节,根系则牢牢固定在某一处的土壤。

      不管抱着如何决裂的心思,都不可能摆脱,这是跟生命休戚与共的枷锁。

      “嗯看着人挺好的……我还没存到钱结婚,就不耽误人了吧。”

      这不完全是谎话。

      “也没看你怎么出去混啊,你学历这么高按道理工资每个月比我多个千啊八百的,刚入职到现在早就够了。”

      他侃侃而谈,千帆过尽之后想给我这个在对岸一筹莫展的年轻人,一点经验。

      故乡给予他的眸色变得凝重,岁月留下来的痕迹变成很沉重的沟壑。

      他不停滑动手机,在他的交际圈不断翻找挑选,热切到恨不得今天就给我定下婚期。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把情啊爱的当回事,生个带把的差不多就好了,反正带小子也不用你带,你在外面干什么,谁管得了你。”

      他大有要搬出代代相传累积的恶劣来教育我,同化我,或者说……

      唤醒我。

      “我有一个喜欢的,在国外。”我实实在在招架不住,干脆随便编故事。

      “啊?”右眼明显抽搐一瞬,脸上疑惑转变为惊讶,终于那种走到终点的傲慢消失,开始问询我。

      在字音结束的一瞬间,笼罩在他周身,沸腾的空气凝结下来。

      扑到地面,消失了。

      随之上下打量我。

      “在外面要花不少钱吧?我一个表亲,家里开厂的,每年都是百来万往里投,回来之后连个声响都听不着,就是买学历。”

      “高中同学。”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听到火焰燃烧起来的声音,他伸手递过来一根烟。

      指甲缝里满是黑黑的污渍,食指还贴着一张创口贴。

      “在家给我妈用刀破鱼,不小心搞到手上了。”拇指磨搓伤口,嘴里咬着烟发出闷闷的笑声。“老娘急坏了,跑隔壁就借三轮车要驼我去医院,结果我都开始剥第二条了。”

      我们同时同步促进屋里的乌烟瘴气。

      “都是男的,你也知道自己老爹老妈多疼,谁家该疼女的啊。疼女的,就是错的。”

      他给的烟是最便宜的那种,他很像是那种勒紧裤腰带,当个顶天立地男子汉的那种人。

      他继续说,“你看我家,没一个嫁出去的对爹妈有意见的,父母不疼你,那怪不了爹妈,那女的疼了也是白疼,没必要。”

      借着抽烟抖落烟灰,我没吭声。这话要是出了这门,免不了被女同事数落。

      “女的没必要放这么远。”

      他吐出一口烟气,接着说,“这家里挺有钱的吧,真跟她成了,老丈人有的拿捏你。”

      “要我说啊,找个能下蛋的得了。实在喜欢好看的,可以在外面找找,只要有钱拿回去,娘们不敢说啥,懂了吧。”

      电话铃声响起,他看了一眼,烟头扔在脚下踩灭,踢到门口。

      临出门了,又补上一句,“女的么,你顺着她反而倒霉,懂没?”

      他一副我不点头就不出去的架势,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只好口头应付,“知道了,陈哥。”

      “哎,这就对了。”

      他打开门出去,走得急,门没关严实。我按着门把手能听见,走廊断断续续传来的通话声。

      “刚有事……”

      “现在的小年轻天真,要什么情情爱爱的……”

      “你说是吧,要什么爱啊,爽就行了,哈哈哈哈……”

      等声音彻底消失,我把门合上。

      我学着他把烟头踩灭,靠着椅背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想到的借口居然是陈米鱼。

      可能是从陈池永那里听了许多,紧急之下对她更加熟悉。

      有关陈池永,我也没有刻意避开有关他的消息,只是实在天南海北,没有相熟的人在其中传递。

      从前还有个于胡,后来他入狱,刑期两年,自此我跟陈池永命运相接的那根线,彻底断了。

      至于于胡大学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在同学群里看到有关他近况的描述,一大段文字,还没来得及细看,下课之后想再去翻阅,软件提示群聊已经解散。

      彼时我自顾不暇,学业的不得志,感情上的不解,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使我分身乏术,久而久之竟然把这件事忘了,甚至在我的印象里,于胡仍旧在上学,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坦白来说,我跟于胡交情一般,勉强算是朋友。然而在我和陈池永之间,他关照过我许多,我不能不去关心。算算时间,兴许明年可以回乡去问一问,顺便和陈池永之间好好收尾。

      像个真正的普通朋友那样。

      想到这儿,手机响了一声,衣服已经洗好的提示跳出来。

      紧接着视频通讯也显示出来,是赵渠知。

      他留在本市,和我并非一个区,两人隔着早通行距离。成功读上研究生,学业也越来越繁重,每次联络都在实验室。没了寒暑假,周末也没有假期。比起本科阶段,相聚次数实在寥寥无几。

      人总是奔波劳命,离开学校之后,这点越发明显。

      “项目这阶段结束了,有没有空出来聚聚,我有个同学想认识你。”

      我哑然失笑,介绍对象都赶上趟了,“好啊,周六还是周日?”

      我们约在这周末,隔天夜里看天气预报,原本的晴天图标变成了雪天。

      坐地铁过去的时候起初还是艳阳万里,行至中途天色慢慢暗下来,我随行带了一把雨伞,没想到真能用上。

      用餐地点是赵渠知决定的,正好位于我和他工作学习的中间地带,省了一半的路程。

      赵渠知预约了包厢,服务员领着我从大厅穿过,走到走廊。

      餐厅的建筑格局很有古建风采,庭园栽种植株,两侧门厅单间并列。

      “您好,这间。”

      我应声走过去,借着半掩屋门,回头看了这场纷纷而落的雪花。

      总觉得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应该是某个别人。

      “是现在点餐吗?”服务员看我久没动作,用手再次示意。

      “不了,我等朋友一起。”

      大约十分钟过去,赵渠知也在约定之前赶到,他别开目光,随他同行的女生不好意思对我致歉。

      “抱歉,你等久了吧。”

      本来就是我来得太早,慌忙跟着道歉,一时场面混乱,赵渠知始终避开我的视线。

      有旁人在,我也不好说什么。

      “先点餐吧。”我率先开口。实在适应不了眼下情况,我叫来服务员。

      几个人都没吃上早饭,一时点了不少。好在餐品味道不错,也没浪费。

      吃完我们去了商品街闲逛,途中赵渠知临时接了一个电话,说自己要回去赶一个报告书,话里话外都暗示我送女生回去。

      我迟疑不肯定回答,就在赵渠知开口替我询问女生意见的时候,女生提出要和我交换联系方式。

      总不好当面拒绝别人,两个人站在饰品店屋檐下把联系方式加上。

      “你也是十三坝小学的吧?”她忽然问。

      天气太冷,冻得我一时没缓过神,甚至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你一个班的,你忘了?”赵渠知在旁出声提醒。

      “啊?哦。哦。”

      是班长吧。这么一说,眉眼里还藏着些年幼的影子。

      “不好意思,没认出来。”我把手机放回口袋。

      “没事。”她说。

      雪越下越大,钢筋水泥车水马龙的城市,突然给我一点亲切感。

      “要不你……”

      “我要回去赶个数据。”赵渠知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我着急搬出工作,堵住他的后半句。

      余光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懒得理会,不过对女生还是应当礼貌一点。

      两个人明面上都有事要做,散步也没法继续下去。我们约着去临近的地铁口。因为已经走出一段路,返程的地铁口需要穿过一段隧道。

      不经意抬头,隧道口一节枯树枝上,飘舞着红色的飘带。

      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塑料袋。

      眼看她们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我低着头跟在最后。

      地下一层,女生乘坐与我相反的方向,我挥手跟她告别。发现赵渠知不见身影,她好心告知赵渠知似乎原路返回,找什么东西去了。

      我慢慢点头,心里感叹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两个人沉默站在这也不好,便尝试跟她寒暄。

      她也好心给我回应,我们能聊的事情不多,毕竟十几年前的回忆,没有必要保存那么久。

      她说年级曾经组织过学生会,想通知到我,却发现没有联系方式。

      她说完明显有在注意我的脸色,我坦然一笑,大方回答早就不在意年幼之间的那些摩擦碰撞,大家当时年级都小,有些错误也很正常。

      话说到此,我突然想起来她借给我的那五十块钱,连忙转账给她。

      “差点忘了,欠这么多年没还,当年真的多亏了你。”

      “不用了,都过去这么多年,没事的。”

      她又退了回来。

      我想着怎么也要让她接受,一阵风涌来,列车轰隆进站。

      “要不下次再约个饭,钱就算了。”

      “拜拜。”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乘上地铁,站台的人不少,她的身影流入人群。

      等这辆列车驶过,我缓缓转过身往站台走过去。

      虽然我天生是个同性恋,跟异性吃个饭应该也不会伤到她什么。

      再加上我这样的人,确实需要遮掩。

      手机里退还的信息显示未读,又跳出来一则消息。

      “回头。”

      是赵渠知发来的。

      隔着人群相对,心底慢慢上涌说不明白的抵触。

      我们默契没有上车,等这一班人全部过去,地铁站台最后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女人。”

      赵渠知面无表情,在不远处坐下,背靠椅背。

      他的声音很低,字字清楚,语气同当初如出一辙,然而说的话隔着厚厚一层墙壁。

      “有什么冲突吗?”

      他的观点过于诡异,我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我看向他,突然觉得站在眼前的并不是那个我熟识,同一屋檐下相处四年的人。

      离开学校不过半年光景,人怎么可能突然就面目全非。

      他迷茫看着我,好像我才是荒谬的那一个。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顺。”我本意也是关心,不料他的反应更是激烈,几乎立刻站起来,抓着我的衣领。

      动静过大,有巡视人员吹响口哨,伴着脚步声赶来,赵渠知把我推开,把袖口抚平,对着人走过去。

      我也看向那边,看他一时又回到我认识的那个赵渠知,带着礼貌跟认真跟人解释,“不好意思,我们是朋友,闹着玩的。”

      巡视人员看我一眼,我跟着道歉,“不好意思,没注意分寸,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们口头教育一番,没有深究,等待的乘客也逐步多了起来。

      我不想跟赵渠知再去争论,他只是学业过于艰辛,一时口不择言,也是正常的。

      我们一同乘上车,最后达到公司附近地铁站,车厢内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下了地铁,扑面而来一阵寒风,我长叹一口气,等走出地铁站才发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天空再次晴朗,仿佛刚刚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站到角落拿出手机,赵渠知的朋友圈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奇怪的言论。

      我想着不再计较,顺着路往前走。

      我不愿意在娶妻生子的问题上跟赵渠知多费口舌,等他之后清醒了,自然会觉得自己做错。

      这之后我又回到原先的生活,除了偶尔赵萍会给我发来她专业课上的一些资料。

      她学的是建筑,而我刚好对此又有点兴趣,慢慢话题也变多起来。

      时间转瞬又过去六个月,她问过两次关于我们的聚餐,我想过应约,奈何赵渠知一直不回复我的信息,我碍于自己的取向,怕给她造成什么误会,一直借口不去。

      好在她也没有什么意见,总是说没关系。

      她偶尔会跟我聊到赵渠知,她们毕竟在一个学校,虽然不在同一个导师组内,见面的频率比我跟赵渠知多得多。

      她说赵渠知的实验项目出现了问题,极有可能要重新开题,然而时间已经默不作声走到研二上学期,重新进行课题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会延毕。

      所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常常意味突如其来的麻烦与精神压力,我在此刻更加理解赵渠知心中的烦闷。

      毕竟,每个人都要首先顾着自己。

      眼看时间到了年底,我原本打算趁着假期回去一趟,赵萍那里出了点事。

      她们校区由于重新装修,课题组换校区到我公司附近,刚过来没多久校区的男同学追求未果,心里受挫有了报复的心思,每天尾随她。

      她求助过校方,校方警告过几次,碍于这个男同学的导师在其中调解,并没有给出实际的处分措施,也不允许赵萍报警处理。

      赵萍无法,只能与同学结伴而行,然而由于课业原因,免不了实地考察,因而赵萍过来寻求我的帮助。

      我深知她的遭遇,然而能做的也有限,只能在周末抽空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有一回我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有街道吵嚷的人群,车辆,她始终沉默。由于时间仓促,她始终无法绘制出完整的图稿,蹲在街道围栏边,埋在围巾里。我走过去拉她起来,她红着眼眶看我,声音细若蚊蝇。

      “是不是我真的特别差劲?”

      一颗泪珠滑过她冻红鼻尖,街对面驶来一辆旧版报纸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昂贵跑车,不远大巴车破腹涌出戴着头巾的妇女。

      汽车鸣笛此起彼伏,几个学生混在其间欢笑奔跑,闯过我和她之间。

      原来人的悲伤是这样无足轻重,无可安放。

      “没事的,你拿了那么多奖项,那么优秀未来总会好的,会比我更好的。”

      我递出纸巾给她,她看着我不说话。我们一起变成沉默的雕塑,我本来就是空心的,而她从中间融化,一点一滴慢慢流淌。

      许久之后,她垂眸把眼泪擦干净,很快像个没事人,背起带过来的工具,往前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我。

      彼时太阳朝着相反方向,她逆光回头。我深知,光辉灿烂的明天终究会落在和她一样卓越的人身上。

      我作为普通人,能够旁观,已足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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