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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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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池永的感情来的仓促老套,他喝醉的隔天来到我打工的书店,正好是休息时间,大家伙儿后门忙着吃饭,没人注意到店前。
正好早上送来一批书,我还没来得及整理,蹲下拆开整理出收货清单,一抬头就看见陈池永在门边站着,他穿着和陈米鱼的情侣短袖,手里拿着他和陈米鱼同款单反。
“韦还语,要不要跟我谈恋爱?”他语气轻松,很像之前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打台球。
“嗯?”我抓着清单站起来,因为惊慌失措差点带倒旁边清理出来的一摞书。
“又玩大冒险输了啊?”我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不慌不乱。
“不是大冒险,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他抬起手,相机对着我,我听相机快门声响,也听到自己的回复。
那是他拍陈米鱼的相机,想必里面已经清空,可以来容纳我的日常。
我忘记那天我究竟说了什么,总之确实是肯定的回复。
“好。”他点头,把背带背上,盖上相机盖。“我下午约了于胡他们玩游戏,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心中有许多疑惑,包含忐忑和不安。到最后一句话都没有问,直到店长过来拍我的肩膀,“中午休息会儿,怎么在这傻站。”
“喔。”我赶忙把清单递给她,去后门口找了一个地方坐着。
那后来半天一直发呆,后面仓库理货,不是撞到书架就是被书砸到,一起打工的同学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摆摆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
我是五点钟准时下班,怕店长担心,自己把包背上,站到马路对面的站台等他。
背着背包坐下来,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忘记跟陈池永约定一个时间。
我打开聊天框,备注还是他的名字,要说的话在对话框反复修正,最后全部撤销。跟他聊天的次数并不多,他们另有一个群,都是原来老村的同乡,后面逐步发展成游戏里的好友。
我的手机是一次话费活动送的,内存量很低,没有什么玩游戏的心思,拒绝几次过后,理所当然在游戏方面避开了跟他们的话题。
这样说起来,我跟陈池永恋爱的理由似乎也没有。
我应是最不应该跟他产生这种连系的人。
五点开始上下班高峰期,在一声又一声的汽车鸣笛声里,我发消息过去,询问我和他见面的时间。
在站台坐着,电话在这时响起,我拿着手机抬头看一眼对面书店,并没有陈池永的身影。
“喂?”我打算抢在他之前开口。“我们……”
“哦,韦还语,我是于胡。陈池永还在玩,让我跟你说晚上吃饭的地方,就学校巷子后面那家烤肉店,你要是下班了就先去,我们等会儿过来。”
电话挂断之前传来陈池永有些模糊的笑,于胡语气严肃回了他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巷子后面那家烤肉店挑了一个不错的地址,新校区原本并不是在那块,后面搬迁正好搬过去那里。高中三年不同放学时间,每次路过生意都异常火爆,经常会有学生在晚饭之前点一份,做贼一样在后门栏杆那交接美食。
确实肉质鲜美,调味独特,我路过几次那里,除了本校的一些学生,外校的以及一些成年人也会约去那家店吃饭。
盘算了这些,我站起来想怎么去。步行距离没有多远,路途方向也不复杂。沿着居民区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转盘的地方从第二出口出去,一直往北,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就到了。
他们结束过后一定会打车,我担心步行会慢太多,干脆自己在路口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师傅很健谈,说城西那片在规划新的商场项目,过个两三年建成之后可以去玩一玩。我不想跟陌生人多聊,随意应付他几句,就开始盯着窗外不断闪过的树木发呆。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又问到我学业的情况,问我是不是今年的高考生。我抬头正好和他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对上,我回他是的,便没了下文。
他可能是缺少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开始说自己的小孩跟我同一所院校,成绩不怎么跟得上,又不用心学习,他每天都为了这件事发愁。我没作什么回应,他又问我高考感觉怎么样,我说成绩还没出来不好判断。他不以为然,说我考完了肯定心里有数,只是太谦虚,不乐意分享出来。
我不想跟一个陌生人在这方面争辩,就算他说得属实,那也确实跟他扯不上什么干系。
不远的路程卡了好几个红灯,他的话越说越密,逼得我只好拿出手机,对着屏幕装作在跟谁聊天。
恰好陈池永打了电话过来,到下车为止我一直尝试说有的没的跟他闲聊。
司机好几次想开始新的话题,我用无视挡了回去。
其实电话这端那端对我而言都不轻松,陈池永已经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只有单字回复,兴许是这样并不热切的谈话,又给了司机加入聊天的兴致,他开始试图好奇我究竟在跟谁通电话,看上去也不怎么情愿。
话说出去之后我跟陈池永同时沉默下来,我手放在汽车坐垫上,心里很希望能够快点到达目的地。原以为电话会因此挂断,我看着不断增加的秒数,心里做足准备,可过了一会儿陈池永开始跟我推荐那家烤肉店的必点菜品,他开始讲他喜欢吃的蒜瓣,店里独有的特品汤。随之话越说越远,提到他在国外曾经参加一场聚会,里面造型奇特的甜品,吃上一口恨不得把牙齿都吐掉。
陈池永开始笑,而我们这边刚巧碰到最后一个红灯,司机看我不说话,以为通话已经结束,不计前嫌试图拉拢我重新聊天。
绿灯再次亮起。
刚入学那阵子这边红绿灯的秒数间隔很短,后来学生全部过来之后,间隔数已经足够行人悠哉过十字路口两个来回。
我一直猜想这或许归功于同年级的一位男生,骑着电瓶车闯红灯结果摔倒,变成那一天人人口中的早间新闻。
“毕业了就不会再回来咯。”
司机一边发出这样的感叹,一边冲着后视镜对我笑,我扭头把车窗玻璃降下来,让车内涌进更多的空气来进行阻隔。
他下嘴角有显眼一颗黑痣,中学时期的语文老师在教学点名的时候会特意扯些题外话来缓解课堂的疲劳气氛,那个时候就说起嘴下有痣的同学会有吃福。
我原本不是对这种面相问题很感兴趣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记到了现在。实际上,我一直认为痣不怎么好看,对一颗痣就能决定命运这件事也只想远观不想参与。
出租车最后到学校门口停下,司机递过来一张名片,是一家私人正骨的联系方式,电话那边陈池永似乎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背景音的杂乱顿时消失不见。
“这是我开的新店,你要是感兴趣的话过来玩玩啊。”司机说完冲我摆了摆手,目光钉过来上下扫视。
我手里捏着那张名片,等他从拐口出去,才想起来要往烧烤店那边走。
通话一直没有挂断,陈池永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什么难缠的人,让我小心最近的司机,太多人因此遭受损伤。
我回他没什么,走到放在停车场入口的垃圾箱,名片扔进去转过身,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嗓子发痒,我屏住呼吸。
虽然明知道学校门口足够安全,心依旧提了起来。
然而回头看见的,是陈池永。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迈开步子恢复正常反应往前走,希望此时能够离他远一点。
“刚那个司机有点奇怪,我不放心先过来了,于胡他们已经去点餐了,我们过去吧。”陈池永跟在我身后,说出他的顾虑,他这时候说话还有点喘,应该是跑来的。我刚刚精神过于紧张,完全忽略掉这些。
“没事。他只是想给我推销。”我伸出手才想起来那张名片已经被我扔掉,没有办法用来证实我的话。
我只好收回手,转身继续拐进巷子口。
“听上去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下次还是小心点。”
陈池永很快跟我并排,他个子比我高,从小学开始就跟于胡在一个篮球兴趣班,初中参加了篮球校队,高中虽然学校课业紧张,空闲时候经常能看到他跟于胡几个玩得来的同班同学一起打篮球。
“嗯。我知道。”
这条巷子也是附近居民点的老路,车子行驶年代久,已经变得坑坑洼洼,我小心避开显然洼下去一块的路面,尽量挑些好走的路走。
烧烤店正好在居民区的前面,我只知道埋头往前走,不知道陈池永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
“韦还语,你真不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吗?”
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们面前的一户屋门推开,一位老大爷拎着水壶走出来,走到水池那边隔着围栏看我们这边。
我几乎是跑回去,到陈池永面前站定,看他似笑非笑,这种表情想必得到的人很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是觉得我太愚蠢还是什么。
那位老大爷已经拎着摇摇晃晃的水壶走过来,墙角没有种植蔬菜,他依旧往返两遍。手虽然撑在栏杆上,耳朵却很诚恳地朝向我们这边。
我不想让人看戏,只好压着声音跟陈池永解释,说我其实知道那个人意有所指,所以并没有过多搭理,毕竟我上了车,总不能把人骂一顿再跳车下去。
陈池永听完依旧是那个表情。小时候跟他闹过几次矛盾,明白只有我先低头才会让他解气。他气性也很长,没有两三天不会回复任何问题。我没有办法,总不能在这一直干耗着,率先走出去几步,等走出这户的视线再回头看他。
我半走半停,等走到店门口,他才慢悠悠跟过来,我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陈池永对我的印象就是怂且不聪明。
有关这两点我自己也认可,并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店,服务员过来问有没有预约,我对此不太了解,回头去看陈池永。
“我朋友到了。”
说完越过我往左走,我慢吞吞跟在他身后,保持一个不紧不慢的步伐节奏。
快走到门口我才注意到陈池永没有敲门,门侧亮着灯一盏一盏亮起,旁边院子里全是帐篷。
我想起来之前看到的宣传,帐篷是她家的一种氛围感卖点。有段时间教导主任为了打击学校不良早恋风气,曾经在放学期间突击过这里的饭客,隔天写检讨的人可以堵满整个教师办公室。
不得不说确实很有情调,难怪在此之后仍然有学生冒险过来。为了避免被逮到,最后大部分都是结伴同行,男女不坐在一块。老板就此跟学生结成同盟,害得教导主任在这边办了一张会员卡常年过来蹲守。
后来为此真的闹出一个大笑话,学校的流言说教导主任出轨跟烧烤店老板一夜情。流言越传越真,办公室曾经在一个午后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再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我有点出神,回过味来才发现自己原来在笑。而陈池永的神情晦涩难辨,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了?”陈池永在跟陈米鱼谈恋爱时的表情很好猜,心事也很好懂。现在我站在他的对面,不清楚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也隐隐希望他什么话都不用说,我们走进去吃饭,各自回家。
可惜现下没有这样的选择权给我,我只能主动开口。
“他们还没来吗,要不……”
跟我开口的瞬间同时,陈池永走到我面前,先前不满的表情消失,面目全在合理不变动的位置。
“怎……怎么……”我往后仰。
陈池永没说话,伸手拽住我,包厢门推开的同时,我以一种无措的姿态,涉足他世界的一角。
整个包厢烟雾缭绕,坐满了人。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眼睛一时酸涩,我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的口鼻,生生忍住了。
“烟都熄了。”他总算开口,可以确定这一桌上大抵坐的都是面子上过得去的朋友,没有人试图给人难堪。烟味在逐步消散,忍着不适的同时,陈池永仍旧拉着我的手,拽着我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随后就靠着窗户正对着所有人,迫于他的力道,我一下子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我没想过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跟任何人恋爱过。谈恋爱对我而言就只是可以写在纸面上的字词。比如我没想过要站到他的朋友面前,又比如两个人的故事要让其他人知晓。
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
包厢里人几乎坐满,只给我和陈池永留了两个靠在一起的座位。他不入座,我只能陪他一起站着。
他们在看我,我也在看他们。
粗略一瞥今天过来聚会的人,基本上都见过面。除了于胡,其他人都不熟悉,也没说过什么话。我试着挣脱陈池永的手,他看了我一眼,手上力道更加重,微微有点刺痛的感觉。
“哎,别光站着啊,陈哥谈了个洋气的,不介绍一下?”
说话的人叫杜利,家里在市里开了很多家连锁面包坊,陈池永经常去的那家台球室也是他家的。
他头发突然自来卷躺在脸面上,整个人像长出霉菌的馒头。眼睛正常也是脂肪挤压的样子,可能家里的钱都用去买各种各样的豪车,最后只好用一条线来代替他的眼睛。要不就是他爸觉得自己家足够有钱,不需要一个大眼睛的儿子,明白怎么用鼻子嗅到钱就足够。
我记得他跟陈池永是在课外德语班上碰到的,因为玩同一款游戏,因此有了结缘的契机。陈池永那个时候玩的游戏都是国外特供,聊得来的也是有钱的游戏子弟。
陈池永先没吭声,我看出来所有人都在等他先说一句,毕竟男的找个男的谈恋爱实在是惊世骇俗,尤其故事的主角是陈池永,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陈池永。
多么不可思议。
场面当时一度僵硬,陈池永自顾看他面前摆着的光餐盘,洗得干净锃亮,好像上面写着什么值得了解的,有关宇宙的秘密。
其他人相视笑笑,我努力说服自己只是不在场的局外人,刻意避开别人的视线,找到一个安稳的参照点,放心自己的思绪游离在外。再怎么样,已经聚到这里,总得把故事听完再走。
于胡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估计他已经看出我和陈池永之间似乎有了意见偏差。哪怕我这个当事人对此都一点不清晰。
“不好意思啊,忘了你不能闻烟味。”于胡站起来把椅子拉开,“行了陈池永,让人赶紧坐吧。”
陈池永抓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也没有给出什么反应,我只好冲于胡抱歉一笑。
“好了,就是谈个恋爱,之前群里不也聊过了,先烤吧。”
“来了不吃等什么呢。”
越来越多的人接起话头,逐渐失控的气氛缓和过来,他们互相闲聊,我不再作为唯一被注目的对象,心里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刚打球不挺高兴的吗?怎么先过来脸就臭了,行了,赶紧带你男朋友坐下来吃吧。”杜利把桌上的烟收起来,放到椅背上外套口袋。
所有人都反过来劝慰,陈池永总算有了反应,我看着他抬头,在视线即将触及的瞬间,我偏开目光。
陈池永松开手,我选择于胡旁边的位置,这一顿饭到吃完没有再看陈池永一眼。
所谓美好的佳肴,常常因人而异。所有口中称赞,而我觉得不过如此。
我没吃多少,混在青春年少如狼似虎的年纪里,轻巧掩饰自己的食量。最后确实烤架光盘,我肯定自己未必吃饱喝足,只是当下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胃口。
于胡先前给我拿来一罐啤酒,陈池永看到说我未到年纪,自己把那罐喝了,我全桌滴酒未沾,他们都烂醉如泥。
散场之后其他人先走,于胡问我是把陈池永送回家,还是带到我的住处。我问于胡要不要先给他打车,尽管他站得比别人都稳当,那些酒也实实在在全部喝下去。
他打了个酒嗝,挥挥手说自己就小就在酒桌上长大,这点压根不能让他醉。我也没有强求,陪他等到车来,最后他拍拍已经昏睡过去的陈池永,觉得既然我跟陈陈永已经开始恋爱,那么就由我来决定。
我虽然滴酒未喝,却也被他们的酒气熏的糊涂,带着陈池永吹了一阵冷风,天空是完完全全的黑,我认为我虽然跟他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好似在这个世界的两端。
明明紧紧依偎着,却又隔得老远。仓促决定的恋情是不是终究走向这样的结局?
出租车过了会儿才到,陈池永一直靠着我,被风吹得有点酒醒。
喝醉的他显然比平日可爱,眼睫微微颤动,依稀可以看见已经消失在他生活里的,独属于他的幼时直率坦荡眼神。
我们一路无话,四周的车窗敞开,灯光散影一层又一层浮过他的眼睛。
我叹息这条路无法一直延续下去,只想回去的路途能够越远越好。
陈池永趴在我的膝盖上,衣服折痕之下是我和他掌心相合的双手。
感情这种事天底下没有人能够说清,到了我这儿,大概就是难得安心。
我苛求平静的生活,可如果陈池永就是波澜,那我也愿意。
出租在公寓楼前停下,我不确定陈池永现在是不是清醒,松开手又被他反牵起。司机看来车的方向,不经意捕捉一眼,只是微微点头,我所设想的惊讶,排斥通通不存在,甚至她的嘴角带上不会构成打扰的笑意。
陈池永不愿意松手,整个人占去我半边的肩膀,我小心警惕门卫大爷,看他低头捧着手机,心里松了一口气。
努力够到包里的钥匙,我打开门,陈池永又把门关上。楼道的声控灯很快熄灭,我和他站在明暗相间的地方,突然很想靠在他的怀里。
“我们进去吧,不早了。”说话的声音放的很低,实则有一些疲惫。
陈池永没说好,手放在我的耳畔,他开口就问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为什么喜欢我?”
我和他互相僵持,谁也不肯放弃,没有办法,我只好再靠近他一点,两人唇瓣相触之际,陈池永加深了这个吻。
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有关永恒的话题,也不相信存在于片刻的瞬间。
我知道有这样的可能,陈池永的心在接受这个吻的瞬间,想的会是大洋彼岸的陈米鱼。
这其实并不糟糕,我漂浮半空,看着就在此刻的韦还语,他也不认为这个吻能够代表什么。
爱情是很复杂的成分组成,并不能够简单用一个吻来代替。
爱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用来形容复杂的心跳颤动,为了总结落泪的成因。
结束这个吻,陈池永半醉半醒,我勉强把他安置进唯一的卧室,堪堪松了一口气。
卧室的窗帘没拉,他半边脸藏在阴影。纱帘随风轻动,高楼泄下灯光到我们的空间里,毛巾湿水替他脸面擦洗,而陈池永的梦越来越沉,细绵的呼吸声在狭窄房间,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畔。
我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也担忧如何跟他单独相处。至于那个吻……
我对自己说吻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是我主动给出的感情,那就自在一点,没必要战战兢兢。
如果他不提起,那就当没有这回事。
吃的烤肉特别咸口,他们喝了酒还好,我这样干巴吃盐的就特别想喝水,最后看了陈池永一眼,把门带上走去客厅。
这几年靠着互联网存了点钱,如果上不了本科,也够去上一个专科。本来就没想过要依靠父母,他们有儿子要养育。顶多我也就趁着做梦回忆起以前的事,心底袒露出来的委屈,在梦中声嘶力竭质问,回到现实好好穿衣。
只要不跟哪个旁人牵扯,人生的坎其实很容易能过。哪怕夜里哭到眼睛红肿,隔天阳光下面站着的,依旧是一个很轻松做到始终体面,大大方方的人。
我自认自己做的也还可以,也不会折磨自己去要求更多的东西。
洗了杯子等水烧开,把书翻到单词页,英语是我一直喜欢的科目。如果上了大学,应对的第一个考试就是统考四级。
离开到平庸的环境里,假想拿到名次,我可以充当陈池永在我心中海市蜃楼的幻影。
要谈论到喜欢,这么讲好像不怎么诚恳,因为实际上英语是我更擅长的科目,我得到的夸赞大多是来源于这里。
我自己其实分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因为过于深究就会变得迷茫,很不情愿去想这件事情。
实际上尽管擅长,也只是相对而言,跟陈池永相比,不值一提。比起笔试,我实在羡慕他们那些可以由家里托举,进入到一个切实可行的语言环境。
这种事情想多了,艳羡和怨恨就会同时增生。餐桌只留一盏灯,单词本翻开,旁边放着A4纸抄写,带动所有感官的记忆力会更好一点。如果是白天,我会一边听发音,跟读出来,我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手上涂涂画画,遮掉英文看中文,再换另一边,高中三年类似这样的时光度过许多,同时一种巨大的悲哀一直阻碍我想变得更好的心情。
我恐怕一直都在擅长不合时宜的事情,每次兴奋上头,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悄悄提醒。
揉着眉心,跟这样的心情共存已经成为我生活里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如何去劝慰自己,害怕失败害怕到不敢有试图尝试的愿望。
把笔放下,才发现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对面高楼一盏盏灯亮起,我站起来把桌面上的书放到靠墙边的桌椅。
陈池永的记忆力很好,拥有跟本土国家自由交流的能力,他学习的东西并不在我的世界里存在,我当然不想让他看见艰难咽下生词的自己,这样太过于难堪。
刚把书藏好,卧室门把手转动,我站在原地尽可能平常收回自己动作,和陈池永一个在阴影,一个在光里。
“在干嘛?”他一边这样说,穿着那双新拖鞋走过来,双手按在桌面,侧着身子看我这边。
消息提示灯在闪烁,提示音重复响起,他的气息越来越近。
“烧了热水,你要喝吗?”
我朝右侧微微侧身避开他的呼吸,他却反而越来越靠近,直到双手撑在我身侧,空出桌角到墙壁一个三角给我。
我没有再去够那杯水,确定他眼神里那种彻底的轻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我跌坐回去,陈池永俯身凑近。
我喜欢他那双眼睛。
这是今晚我们的第二个吻。
陈池永的手触碰我的脸庞,我不得不和他对视,他凑到我的耳边。
“男人跟男人通常都是怎么在一起?韦还语。”
男人和男人。
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我当然知道,这不同于传统男女的模式,不堪、恶心。
可是感情不管起初怎么样,到头来不都那个结局。
能有多少区别?
他在等我回答,我垂眸看我练习册露出的一角,迟迟不回答他。
等到他的耐心散尽,他抬手把身上短袖脱掉,走到拐角回头,“我洗个澡。”
我双手撑着膝盖坐下,思绪慢慢神游。
灯光最外层那一圈晕染开来,我模模糊糊靠向椅背。
陈池永会不会问陈米鱼知不知道,男人怎么跟女人在一起。他可以在陈米鱼十八岁送给她一双高跟鞋,带她去参加舞会。
在跨年烟花下接吻,特意给她做的生日蛋糕。
热水器发出声音,在现在这个空间最上方,一直到声音彻底平息,我发现我的右手颤抖不停。
我出神凝视,现在已经的我已经彻底告别高中时代,可以按下急躁平稳呼吸。回忆埋在题海的那些日子,双手按进热水,右手失去对温度的感知,只能茫然依靠镜子对比。
我那时认为并不算什么问题,右手是写字的手,只要还能答题。
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卧室门前,淋浴间水声听得鲜明,我走到床边,身体缓缓倒下去,最后蜷缩在最边上。
薄毯包裹在腹间,最后竟然就这么睡过去。
陈池永没有跟我同住,我第二天一早出去打工,回来屋里又回到原来那种安静。
我们的恋爱没有实时联络,几乎跟原来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我们接过吻。
可是吻能代表什么。
七月底全省出成绩,于胡过来问我成绩。考得不怎么样,勉强挂上学校的边,能做的选择很少。出于礼貌我回问他有没有选好大学,他说他预计跟陈池永同去最南边的城市。
我说恭喜,把写下来的一部分城市划掉。七月最后一天在视频软件搜索许多雪景来看,八月份如愿收到北方学校的通知书。
同时在这个八月,得到家里的关心,说碰到陈池永,聊到我被南方的学校录取。
我一时惊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给过谁这样有误的信息。我没有纠正,简单回答也许可以跟陈池永一路同行。
我并没有想瞒着他的打算,基本上对自己所做的选择也一知半解。
陈池永最后看到我的录取通知单是在八月最后的一个星期。
杜利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邀请了我,他们在外市租了一套别墅,决定在那度过最后一周的高中时代。
陈池永在出发前一晚过来住下,说好明天一早一起从租房出发。我不知道自己有意还是无意,通知书就明晃晃放在茶几上。陈池永往前够放在正中央的纸巾,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百无聊赖掀开。
没有什么文字值得他停留过多时间,陈池永抬头,在和我的视线触及之前,他伸手把纸巾拿过来,轻飘飘盖住我三年的结果。
“你打算复读吗?”
我洗完头发还没吹干,水珠沿着脸颊往下落,指腹抹平一滴,又一滴。
“不了吧。”
吹风机声音响起,盖住我心里的海岸线,往里是更喧嚣更汹涌的海浪。
我先躺上床,窗外侥幸有月,对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光影。
陈池永推门进来,我闭上眼睛装睡。好半天没听到动静,心也越来越沉。
“这样我们怎么谈恋爱呢,韦还语。”声音越说越低,颈侧呼吸越来越近。
亲吻落在心跳,我的命运怎么可能不和他绑定。
只有这么一个吻,陈池永躺上来,我听见他的呼吸。他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比我先醒。
伸手把我睡乱的头发捋平,微微侧开身子,桌上的早点一览无遗。
“我拿了你的钥匙。”他说。
“嗯,我有一把备用的。”我说。
“那这把我不还了。”
“嗯。”
我低着头从他身旁走过,疑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我和他粘合在一起。可是走远了,我开始贪婪寻找他的身影。
陈池永七月末拿到驾驶资格,八月中旬自己一个人从省市开车回来。
一切都是崭新的,天气或者心情。
那天杜利开的一辆旧车在区域交接的路口等他,我和于胡等在酒店十字路口,其他人则分散在酒店门口,准备庆贺的物品。
气球、酒水、蛋糕,以及寓意平安的苹果。
八月烈日季节,在树林阴翳之下,依旧等待到忐忑、心焦。
陈池永路过我们的时候把车窗降下,邀请我和于胡上车。
我下意识想拒绝,于胡先我一步拉开车门,把我推进副驾驶座。
他说我是第一个坐陈池永副驾驶的人。
我顺势坐下,对他笑笑。
离酒店不过百十米,没有其他车催促,陈池永开得很慢,于胡在人行道跟着走。
前侧车窗玻璃隔开两个世界,看见车开过来,他们摇晃起手臂。
上车之后拉起安全带,陈池永说快到了,不用系。于胡在那个时候接话,调侃之后陈池永可以安安分分当个驾驶员。
错过放开手的最佳时机,安全带回缩撞到车壁,他们同时停下声音,车里只剩下一直单曲循环的英文歌。
我匆忙去检查自己的过失,侧过头才发现于胡已经停下来站在一旁看手机,显眼的颜色,某个热门社交软件的榜单。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陈池永哼歌,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方向盘,酒店工作人员在车外抬起右手,车内响起清脆的声音,车子整个开始左转。
后视镜景色分不清在哪里,天空似乎也跟着倒退,最后停在酒店前门,我用左手打开车门,用过滑过车门应该有划痕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发现,除了后座放着的一束花,各种颜色交错混乱,如同要把人吞噬的喧嚣落日。
很漂亮,不知道是什么品类。
后来聚会结束,每个人或多或少喝了酒,杜利想试陈池永的新车,于胡拦下来,说路口中午会有检查,找代驾比较稳妥。
“我就喝了一口,中午喝酒没意思,我大伯就是检查队的。”
“你怎么跟个女的一样这么多事。”
陈池永参与进去,搭着杜利的背,“行了,等明天的,今天我找个司机带我对象。”
有人用手肘触碰别人的衣服,从高空中往下的气流带着很低沉的嬉闹。
我低头看手机。
陈池永给了一个台阶,杜利也不能夺人所好,更何况我也没见过于胡跟谁红过脸。
些许争执很快掀过,他们约着去杜利家的台球室。
他们那群人先走,陈池永跟我远远拉在后边,陈池永问我要不要顺路把我带到打工的地方。
本想着拒绝,陈池永以刚刚和杜利说过的借口为由,说服我坐上车。我们都坐在后座,街道从陌生到熟悉。
打工的店铺前面不方便停车,我让司机在转盘前面放下,打算自己走过去。没想到陈池永也跟着下车,我没回头,快到店门口他才喊住我。
“我跟杜利他们出去玩几天,回来之后去你那,正好月尾跟他们过生日。”
前半段话正确且合适,后半段话我忽略不想听。
“过生日我就不去了吧。”
“他们租了个别墅,到时候我们单独待着,怎么样?”
心里盘算找个理由暂时不回应,陈池永没有给我过多思考的时间。
“韦还语。”
他又在喊我的名字,外貌这事恐怕永远不公平,碧蓝天空下,影影绰绰散漫树影,都成为他陈池永一个人的景。
距离越来越近,这里光线明亮实在不适合接吻,好在他终于停在一个安全距离。
“我从来没考虑过男人跟男人之间有恋爱的可能,我需要时间,你明白吗韦还语?”
他说得郑重,那我就不能说笑马虎过去。
“嗯,我不着急。”
我当然明白。
也理解这个世界上任何已知的感情,都有时差存在。
后面几天陈池永很少回复我的消息,我知趣没有再发下去。
再次联系,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去看日出吧,就我们两个。”
我思考自己已经收拾起来的行李,并没有厚衣服,心里很是纠结。
“好吗?韦还语。”
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因为陈池永很少对我提出什么请求。
我们当天晚上出发,从省道上一直盘转前行。
怕他困,街面路过什么景我都会拿过来说两句,陈池永并不会每一句都有回应。
很多话的尾音掉在婆娑树影里,被树叶沙沙声淹没。
路途被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分割,又因此连接。
“我给你带了礼物。”他抬头看后视镜。
上车时候就已经看到,还以为是他给杜利准备的生日礼物。
“是什么?”
陈池永视线很快从我眼前晃过,看上去并不十分情愿替我揭秘。
起初有些不解他的举措,慢慢我回想他刚刚说话的语气,反应过来其实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我当真了,他现在没法真的给我变出来什么礼物。
“你们去的那边天气怎么样?热吗?”
问完卡上红灯,车停在路口,陈池永把音乐声音调低。
这首他一直单曲循环,很显然变成了他的栖息地。
“比这边凉快多了,我们去滑雪的啊。”
南方不是更热吗?怎么还有地方能够滑雪。
“那里有雪吗?不是温度已经超过四十度。”
“啊?”
我跟他对视,两个人同时不解对方的意思。
车辆汇入车流,陈池永超过一辆车。
“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我们换地方了?”
“嗯,我不知道。”
“哦,人本来打算去的,路上碰到在追陈米鱼的一个人,改道了。”
他的话里的不适自己都没有察觉,我也不乐意轻易去点破。
“他也要去国外?”
陈池永松空半圈方向盘,车速迅速上涨,赶在我出声提醒之前停下。
故作轻松的话语,藏在字与字之间的介怀,身为旁观者的我实在不忍心。
夜幕很沉,覆盖住遥远的地平线。同行的汽车很少,落在身后的永远是满载的货车。
“是啊。”
“国外到底有什么新鲜,怎么一个个都要去。”
我们在盘山公路穿行,各人有各自的心不在焉,结果就是听错导航拐到路口老旧村落。
“没一件顺心的。”他这样说。
完全没了灯光,依赖车灯给的局限视线,陈池永慢慢失去所剩无几的耐心。
找到稍微宽敞的路口,车停下了。
“算了,就这样吧,路太小掉不了头,将就几个小时,天亮再走。”
我没什么异议,本来对日出也不热衷。
抬头看黑漆天空空无一物,陈池永开口问我,“你看过日出吗?”
很显然,不是那种天际线明暗交替的普通东升太阳,是著名风景区耸立山峰眺望的那种光辉。
当然没有。
“没。”我靠着背椅,困意无法凝聚。
“下次带你去。”
他说完调整座椅高度,熄灭阅读灯躺下去。
我注意到他许诺的期限是下次,而不是明天。
我学着他躺下,藏在阴影里去看他的侧脸,与此同时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或许是我们能够一起见证日出的唯一时机。
可是失去了,心里反而要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