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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关现代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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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和祖母排演过无数遍的现代生活终于在真实的现代社会中派上用场,重现演练时无相的神色自然平静,嗓音温柔平和。你好,请问招工吗?他把这句话说了数次,走进一家店再走出来花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的岁数,他的外形,他的口音都是被拒绝的理由。
这些场景和对话都只是他们过去的排演的重现,他无波无澜,只是不断地重复询问了解。
途中,他站在贴满广告的墙面上阅读,寻人,招聘,租房,中介,广告等等。祖母说过,用租房的价格减去工资还有一半左右的剩余就意味着这份工作的薪资是较为合理的,但有时候只要够活也可以做。够活的意思是不考虑任何别的开销,单论果腹。
他没有果腹的需求,至少现如今没有,但仍然要工作。工作是感受的一种,如果只做钢铁森林的游魂,他就不必要离开家族了。
他经过一整个区,来到攸贤区,继续沿着街道行走,路过两所紧挨在一起的学校。他站在校门口仰视招牌,难免产生向往,好奇的心情。他当然没上过学,当然不知道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感受,当然不明白他以如此年轻如此贞亮的脸目站在学校面前意味着什么。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走进旁边的小店,再走出来。
直到走进一家名叫“素心豆花”的店铺,距离那两所学校不过几百米。店铺并不大,店内仅摆放着几套长形的桌椅,靠近厨房门的货架上摆满瓶装的豆花蘸水和各类打包材料,店外的空地已然摆满折叠大大小小的折叠桌椅,店长陈三妹从后厨穿着白色的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他的外形心里头一惊。
她在这里开店十余年了,每天早晨五点就到店准备,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客人,但这仍然是她第一回见到真正的白化病患者,还这么小。
她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问:“吃饭吗?”
无相摇头,口吻在陈三妹的耳中完全是背课文——早晨,从山坡里,从坪坝里——“我找工作,请问店里招工吗?”
陈三妹请无相随便坐,拿小碗倒温水放在他面前,看着他不好拒绝她的好意而缓缓喝水的脸颊。陈三妹很自然地想到她曾经的小孩,六岁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孩子有着相似的表情。
不忍心拒绝,不忍心伤害你。
擦得光的桌面被她的手雾湿,她问,你好多岁喃?
“十六岁,马上就十七岁了。”
“这么小就出来找事做?”陈三妹惊讶的表情不加掩饰,惊讶过后有点讪讪的。
“嗯,您店里招吗?我什么都会做。”
“备菜炒菜行不行,我们店里就缺个墩子,后厨的事情忙完了就在前面跑嘛,哪里点餐出餐擦桌子,两头顾。早上六点钟就要到店里来,但是我们只干半天,下午一点多两点就下班。跟其他人一样的工资,一千五,看你干不干,要干我们就后厨切两刀给我看看。”
陈三妹真的想收下这个孩子,也真的缺少一个墩子,店里帮工的小陈做事情懒懒散散,事情干得颠三倒四。
无相从会拿剑开始学习一切生活常识,洗菜备菜,做饭炒菜,不论面点小炒他均能完成得很优异。他系围裙,洗菜,菜刀在菜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土豆用来烧就切滚刀,青椒炒肉就切条,肉切丝切片一样快一样好。
陈三妹说,中午先试一下,看你觉得行不行,可以明天就去办健康证,来上班。无相答好。于是围裙等到下午一点把所有的板凳倒扣在桌面上才被无相脱去,陈三妹站在他身边问觉得怎么样?有点辛苦吧?但我看你干得很麻利,在家里经常做事吗?
无相轻轻点头,觉得炒菜的味道还在口中,不太想说话仍然说:“不辛苦,我可以适应。”
做服务员很有意思,记下客人点的餐再端上桌,坐在这里的人们有学生,有工人,有老年人,每个人和他说话的口吻都不一样,比和祖母的演练要真实得多。他喜欢真实的一切感受。
陈三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下班,明天早点来。店外头阳光如火盆,他跟她招招手,背着包飞快地跑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陈三妹才想起来忘记留他电话,他跑得好快,像在阳光里融化。
她不知道他的欣喜,不明白一个人会因为如此小的工作在安明路上折绿化带的蓝花楹,一路哼着歌走走停停。他今晚不会再回到昨晚休息的那个公园了,他要在这周围找一个地方长期地居住。
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广玉兰,楼房有新有旧,最旧的也比家族的房屋新,车辆驶过时带起哗的气流声,风里有草和泔水的气味。
他走在盲道上,其实并不知道这是盲道,对路中间突出的道路有一层微弱的好奇心,然后顺着盲道走到距离素心豆花店五六条街道外的小巷里,公路很窄,樟树老成地将阳光细细地切成臊子,不均地铺在地面。
那种气味是无数种树草混合的气味,家族中的人们就是这种气味,他还没有看见族人,就先闻到他们了,反之亦然。他又开始逃跑,他们甩也甩不掉,一个个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追踪气味比追踪外形方便太多太多,哪怕逃到几千公里外仍然能够找到你,所有逃跑的人们有被捉回去的,有不得不回去的。
无相不想被捉回去,跑到太阳西斜,一头扎进垃圾桶中怀抱书包,静静等夜晚爬入洱市,他才得以脱身。
洱市已然睡去一半,另一半才刚刚醒来,天空是黑夜的幕布。他来到桥下,书包在河边的石头上,拿出裹好的肥皂,脱去衣服,解开发辫,攥着衣衫走进河流,河水淹过他的腰。他扎进水中再冒出来,悠悠地搓洗发丝,衣衫,路灯漫到水面,滚滚的五彩波光。
“欸!无相!”
巫镇裕的声音从桥面跳到水中,他仰起脸,巫镇裕趴在桥上探出半身,惊喜的笑脸盈盈地飘到他眼中。巫镇裕乍着双臂跑到河边,背包靠在他的背包旁,涉入河水,立在他身旁。
“没想到会再见面欸,无相。”
他定定地瞅他一会儿,稍微低头笑说,你找到工作了。巫镇裕哇好大一声,要他告诉他怎么知道的。无相答看到你就知道了。
“你呢?你找到工作没有?”巫镇裕脱湿透的背心,自然熟练地拿过无相手中的衣服和肥皂洗涤。
“找到了,挺有趣的。”
“不包住?”
“不包。你的也不包。”
他们对视,噗嗤一声都笑了。衣服被巫镇裕晾到岸上,从家里背出来的衣架派上用场,一齐挂在树枝临时搭起的晾衣杆。无相在河里翻泳会儿才爬到岸上换衣服,从绿衣换成红衣,制式相差不大,仍然是长裤,镯子叮叮当当直响。
巫镇裕瞧见他戴在脖子上的玉,这么指住了问,这个好漂亮呀,是玉吗?无相点头,口吻生硬地说不是什么好玉。
巫镇裕甩手抱胸,有点不高兴地答:我又不要你的。
“我知道。”无相发觉说错话,捏着发缕挨他坐,继续说,“你在乎的不是玉是平安锁的样式。”
巫镇裕瞅住他,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写在眼睑上。无相学他昨晚讲话的口气说我会算呀。巫镇裕作势要打他,他们在河边追来闪去,隔了五十米的距离放狠话,抓到无相就要他好看。无相回你抓不到我。很笃定的语气。
无相矫健出鸟类与猫科动物的混合感,眼见着要抓住,躬身轻跳,鹞子似的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那石头鹅蛋大小,他竟然站得稳。
“你属泥鳅的啊,这么能逃!”他追得急了,有点岔气,两手叉腰定在原地直视无相无波的脸。
“你也很能逃。”
一语双关。他领会了立即大笑,高举双手表投降,再也不追你了,休战吧。你有没有地方去?没有跟我走吧。无相以为他有住处,一点头,各自挑着各自的湿衣服回到大路上去,路灯像一株株形态相同色泽不同的蘑菇,他们在其中就是蚂蚁。
巫镇裕走在前面,掉过身来倒行,露出些微好奇戏谑的表情询问无相:“诶,你想没想过要做什么?”
“工作吗?什么都可以呀。”
“不是啦,你国小没写过那种作文吗?我的梦想。最容易撒谎也最容易改变的那种作文呀。”
“我没上过学。”
巫镇裕愣了一下,脚步顿了顿,假装没关系地回:“我也没上多少学,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我就没念上几年。”
“离婚是什么意思?”无相终于流露出未曾在社会中生活的面目与口吻,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产生祖母认为有可能产生的自卑与无措。
“就是,就是不在一起住了,然后他们可以另外再结婚。”巫镇裕挠了挠额角,“你爸妈没离婚吗?”
“没有。他们死了,而且就算他们离婚也要在一起住。”无相把“离婚”说得很新奇。
他来不及为“死”表露出歉疚便被“离婚也要住在一起”吸引,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能住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一个家的呀。”
他们沉默好一会儿,“一个家的”让巫镇裕迷蒙了,综合无相的外形又有些明晰。他忍不住皱起眉说,这很恶心诶,而且生的小孩肯定会有病的,说不定会生怪胎下来。
无相极其认真地点头答真的很恶心,但是没办法,我的家族是很封建迷信的家族。所以你才跑出来。所以我才跑出来。
巫镇裕刹住脚,来牵他的手,转变为并肩行走。巫镇裕想说以后就不在那个家里了,却羞于表达,晃晃他的手就当做是安慰。
“所以,‘我的梦想’是什么?”
“是我在问你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无相觉得好玩,和他谈条件。其实他没有梦想,只有期望,这是个大骗局。
他有点羞赧地偏脸,声音小了许多:“我说了你不准笑我。”无相说我才不会笑你。昨天晚上你就笑我不会算。那你到底会不会算。我当然会。他挺胸,声音大起来。那你的梦想是什么?他抿了抿嘴,好半晌才说:
“我想当演员来着,大演员,喜欢……演戏。”
他说得真心,真心到句子拆解成为字词组,拆解成笔画,梭入黑天蓝云之中,做了夜空的一部分。
无相知道演员,像是知道流媒体那样的知道,想了想说,那你要怎么做才会变成大演员?
“就是一直演吧,可能。”他对这个梦想是否能够达成,如何达成感到茫然,只好用可能来弱化,同时也是强调对未知的不确定。没所谓了,没人不知道未来不可视,人生有趣就有趣在不确定,不可视。
“你呢?我说了,现在到你说了。”
无相挑眉,整张脸浮上绒绒的笑,有点获胜的口吻答:“不是所有人都有梦想。”
“大家都有,成为科学家,医生,老师,画家,作家,钢琴家,这是经常在说的,还有登山,厨师,司机,主持人。你总有想做的事情啊?”他的表情像看到被教坏的小猫小狗。
“没有呀,我只要感受就可以了。”
巫镇裕不大明白他说的感受,要无相解释给他听,两个人挨得近,有说悄悄话的氛围。就是活在世上的感受,自然的,人与人之间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诸如此类的人。巫镇裕问他,痛苦的也要感受吗?无相笑了,没有痛苦的感受怎么认识幸福的真相呢?
他们扎进小区,居民们大都熄灯睡觉。把藏在草丛里的纸板搬出来,铺在一楼楼梯后的夹角处,风雨皆不扰的小窝就搭建好了。天为被地为床太危险太原始了。许多人都这样睡过,可以说是窝藏在某处的概念。
这栋小楼里主要是独居老人,晚上几乎不出门,他们躲在后面,不会被踩到也不会被发现,自然不会被捉到警局扭送回家。首先得有家才能回家,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或许这一爿纸板上就是家。衣服晾在扶手,他们躺在纸板上,眼前是潮湿的墙皮,怀里抱着包。
无相暂时没有觉要睡,歪着身子趴到纸板边沿望出去,月光树影沙沙不止。巫镇裕迷迷糊糊地催他睡觉,他应了声,伏在包上合眼,心情竟如月洗山林。
“谁在这儿?”
手电光扫过来时,无相已收了衣裳,单手拽着巫镇裕与包,飞将出去,跑得像在放风筝。一溜烟就没影了。保安视可追而人未追,时间太晚了,再加上他的岁数,和这样的青年碰在一块儿,有点什么还不够医药费的。
他们停在竹苑大道的三岔路口,巫镇裕撑着膝盖喘气,看着无相说你简直是天生的逃跑好手。无相笑着指了他一下,没言语已是千言万语说尽了。手托手走进路边一家二十四小时的麦当劳,巫镇裕推他去点餐。
“我要一份中份的薯条。”
薯条。讲出来是笑眯眯的脸,递给巫镇裕时露出童真的一角,伏在他的耳边问真的点一份薯条就可以在这里呆一晚上吗?巫镇裕捏了捏他的珍珠耳钉很小声地说可以的,不会赶我们。
他没有这种经历,难免感到不适应,左手被巫镇裕捉在手中提供一些安慰,背包放在他们中间。巫镇裕叫他尝尝薯条,他不肯吃,对食物没有强烈的好奇心,喜欢的是别的,与人有关的许多感触。巫镇裕非要他吃,他尝了一口就闭上嘴不理会巫镇裕。
几分钟后,巫镇裕趴在背包上,无相伏在他身上,听他说着明天的事情,声音越来越低,轻拍无相的手越缓。明天,下班以后要不要来看剧组看看?好。巫镇裕吹掉在眼前的发辫,忍不住笑了笑。
整个夜晚,他都能听见无相心跳的声音,起身往外看时沙沙的衣物摩擦声,银镯碰撞的声音好像掌声,因此梦见长大后的他,站在领奖台上,手捧奖杯,漫天彩带,灯光闪烁不止。梦见他举着奖杯在无相面前亮来亮去,在一个有花园的大房子里。花朵灿烂,树木飘逸,云朵落在他们的身上,捧起来有仙子的歌声。
第二天无相叫醒他,全身麻,同无相在店外站了许久,光亮从街对面爬边才赶着迟到的尾巴说分别。一个匆匆地讲了横店的地址,一个忙忙地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