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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横店 ...

  •   横店像本杂糅的小说,许多不同装扮的人们流动在不同朝代的建筑中。他以潜入的姿态混进横店,和跟他服饰特点高度相似的人们走在一起,白发被他用陈三妹送他的帽子遮挡。
      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眯着眼,搜寻巫镇裕的身影,稍微仰着头从复杂的气味里分辨巫镇裕的气味。
      巫镇裕是小台芒和巧克力的气味,因年青与天热而散发微微的汗味,很特别很好找,只是这里人,动物太多了。他能够捕捉到一部分却不能够确定准确的方位。
      他从一个拱门走到另一个拱门,忽然被巫镇裕一把捉住手臂,将他推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接着盘腿坐在他身边,笑着说:“你就算混在这些人里面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大老远我就看到你了。”左右望了望,从衣兜里摸出一小把糖果塞给无相说:“剧组给的,你可以吃。怎么来这么晚?”
      “我去办健康证,比我想的要慢。”无相拆了一颗糖果,苹果味的,露出星点笑。
      巫镇裕说你早一点来就没那么热。无相摇摇头,不在意天气热不热,歪着脸观察巫镇裕的装束。他拿小指勾了勾短衫的衣领,又摸了摸帽子边沿,盯了会儿,舔湿大拇指擦抚他的眉毛,苹果味留存在他脸颊。
      他们对视,无相突然笑了,撒开手说真难看,你们根本不会打扮人。巫镇裕告诉他剧组只发衣服,不管打扮的事情。他撇着脸,望了周围一圈,点头暂且算是认同巫镇裕的打扮已进入好看的范畴。他本以为大多数演员均要有张不难看的脸,原来不是这样。
      “你很会打扮自己,长得还很漂亮。”巫镇裕看见无相袖边绣的一只白色小鱼,红腕巾摸起来柔顺光滑,上头绣着飘飘的山形。小鱼是他自己绣上去的,腕巾是他出生后父亲给他的。醒目的面目是无可逃避的血脉所赐。
      无相伸手捺在他的眉骨,毛毛虫的触感,往下摸到两颊再蛇到耳朵,脸靠近了许多,眼睛眯着。
      巫镇裕的脸庞瘦长,棱角清晰柔和,额头光饱,眉弓高,鼻梁微波,再配一双时风眼,下唇丰,两耳正面可见轮廓明确,是张端正温柔的脸。无相不知道在现代社会中这算不算好看,但在他眼中已然是相当不错的风景。
      巫镇裕望进他的眼,心跳如鼓,张着嘴忘记喘气。你,你。想问你要干吗?却根本开不了口,被他动作迷蒙到未知的角落。
      无相收回双手,退开许多说,你也挺漂亮的,我看不比电视里的人差什么。就是打扮太差。
      他的心仍跳得极响,捂住心口,傻傻地回小演员嘛,人家不管你好不好看的。
      “他们瞧不上你们?”
      “傻问题,一个剧组那么多人呢,每个都管好不好看,什么时候才能开拍?”巫镇裕笑歪身,靠住无相,“以后要是主演,人家就要管你好不好看了。”
      无相安静地摩挲珍珠耳钉,剧组的工作人员来了,三十多岁,举着白喇叭一喊准备。坐着人们通通站了起来,巫镇裕拍了下无相的腿,让他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没等,提起小板凳,缓缓转移位置,远远地看巫镇裕跑到指定地点拉起板车。一喊开始他们各自叫卖,行走,跑动。男主演坐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街道。接着,喊停,调换机位,拍摄惊马踩踏板车,巫镇裕所扮演的百姓要从马蹄下逃出生天,女主角亮相控马。
      短短的情节却拍了很多遍,巫镇裕滚得灰头土脸,手臂受伤,所有人不把他的受伤看在眼里,包括他自己。不断地开始与停止像是卡带,在卡带过程中受伤的是不被看见的人。
      在休息的间隙里,无相看着巫镇裕吹去伤口上的浮灰,没所谓地舔了两下。无相剥了颗糖给他,说,这也是感受的一种,你问我连痛苦的也要吗?你还不是连痛苦的都要。他心想,你是个心思敏捷的人。
      他含着糖用坚决的口气笑回:就是说呀,谁能只要好不要坏。他说话时还掰着手臂风干伤口上的口水。无相便笑了。
      巫镇裕怕他无聊,一喊卡就满场找无相,和他说话。他倒不觉得无聊,提凳子,绕着剧组看机器,看人,看男女主的脸,姿态,以及他们围在身边的化妆师,举在他们面前的小风扇。他去折了片叶子,巫镇裕靠过来的时候就给他扇一扇,心里面觉得很好玩。
      巫镇裕跑去和别人说了几句话,笑起来嘴角尖尖地上扬,就这么跟人家要了把扇子回来给无相扇。无相问他怎么要到的,翻着扇子看,眼睛和嘴巴张得很类似。巫镇裕耸肩,有点臭屁地说,我有我的办法,你扇扇吧,天气很热。无相给他们俩扇风,动作轻柔,叶子没放下,仍旧拿手里。
      天黑下来后,气温降低些,土地喷吐着热舌,剧组准备拍夜戏,灯光打得极亮。巫镇裕坐在无相身边等戏,一面给他轻轻扇风,他靠着墙睡着了,书包压在身后。
      他瞧着他就想起在父亲家里的那个小弟,从小弟出生起就是他来照顾,他对小弟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到底一手养大,抱在怀里呵护过来的,多少有点放心不下来。原以为小弟会帮他,没想到还是不认他是哥哥。孩子跟妈妈亲是正常的,他不是妈妈。
      头回打小弟,扬起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而根本是打在自己脸上,伤心的掌纹把自己网得动弹不得。爸爸妈妈要他去海上做工,小弟也不帮他,抱着他的腿叫他去,直哭花了脸。不知道到底是为叫他去海上还是为叫他留下。他们家养出来的孩子全是自私鬼,他也是。
      他在来洱市的路途中仍然想着小弟,小弟晚上睡觉常常哭,他担心,睡得浅。更小一点,他经常抱着小弟睡,夏天也要粘在一起。他并不讨厌照顾小弟,他在那个家里坐立难安,抱着小弟就是抱着安心。
      他飘来洱市和飘到父亲家里的心情一样,那么巧飘过去的第二个月,小弟出生了,飘过来的第一天就碰见无相。他眉目温柔不已,是因为飘动的心被熟悉的境况稳定了吗?他说不清楚,工作人员叫时把扇子搭在无相手腕上,轻声说在这里不要乱跑,我等会儿就回来。跑出几步又返回来扯松红腕巾遮住银镯。
      他办演员证时听说横店很多人手脚不干净,或许不是很多,或许是一两个,一两个就够头疼。贫穷很容易降低人的道德底线,因为生命底线难以维持。
      今晚是雨夜灭门戏,几个和他装扮相同的男子站在一起,晚点他们要分开跑,然后乖乖趴倒在泥水里做死尸。演尸体要多十几块钱,还可以另外领个几块钱的红包。等他攒够一千块就可以租一间小房子了,在洱市的属于自己的房间。
      租横店周围的房间是够的,价格便宜就意味着环境不佳,他不是在意环境,他想要个至少不是几个人分别租一间房间的房子,那样如果无相没有找到住的地方,还可以跟他回家。
      他趴在泥水里觉得自己很搞笑,干吗把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在生命里长期存在的人的考虑在内。男主演踩到他的手,疼极了没敢动,直到导演喊卡才抬起头捏住手掌远望无相的方向。
      无相提着板凳和扇子站近了些,一手攀扶墙壁,眉目中有困惑不解,看他们走动说话,他才慢慢走到巫镇裕面前。巫镇裕要他到旁边去,这边全是泥水,很脏。他没说话蹲下拿手掌揩拭巫镇裕的脸。幽幽地说,这些人根本不懂得珍惜人。诗的掌心。
      巫镇裕凝视他片刻,然后笑着答就是啊,这些人真是的。在背上擦了擦手,跟他手拖手走到旁边。无相拿干净的衣服给他擦脸,剥了颗草莓味的糖果喂给他吃。
      “什么时候才演得完?”
      “还要再一会儿了,你再睡下,拍完我叫你。”
      “不要。”无相摇头,摘帽子耙梳两下头发重新戴好,他睡意过了,被这些走来走去,叫喊不休,运转不止的声音吵得没心情睡觉。大型工业的声音和自然的呓语才不是一件事。
      巫镇裕没强迫他,伏在凳子边沿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有没有租房子的想法。他在语言上有他的天赋,无相一句话不说他也说得下去,好像不说话就会害惨他的精神。
      不想租横店的出租屋,看到林苑那边有出租启示,租金会贵二百块,环境没有关系,小小的也没关系,但是要只租给我一个人。有卫生间,有小厨房,有冰箱,有沙发的小房间。
      无相捏他的湿发,只管“嗯”,没听出来他语言之后的语言,没领会到真意。还没想过租房子的事情,没有摆脱族人的追踪之前贸然确定住处太冒险了。剧组又把人叫回去用,无相坐在旁边看,讲不清楚的心情,怜惜吗?
      他们在河水里把自己涤洗干净,奔入麦当劳,无相去点了份薯条,转过头来巫镇裕已趴在包上睡着。此时再托着脸思考彼时的感情,天光时一锤定在怜惜,如同他怜惜家中墙边的小草而移栽到院里,怜惜飞鸟被网罗,怜惜父亲病死,这是几乎完全相同的情感。
      祖母同他说过,他们一脉的孩子俱拥有自然的力量,每一代表现出来的形式不同,注定有领导庇护怜爱众生的天性。他想起族谱副本中的内容,他们不与族人们同页,单独开在最前页,字辈更不与他们相同。第一代浚字辈,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浚慈身死,二子浚酉失踪,三女浚川叛逃。第二代灵字辈,独女灵岫,早死。第三代谌字辈,龙凤胎,大女谌朔身死,二子谌怜四岁夭折。第四代玉字辈,独女玉濯,身死。第五代昭字辈,独女昭翎,身死。第六代无字辈,独子无相,就是他了。
      族谱中记载第一代出生那日,满山的植被复苏抽枝结果,动物嚎叫生育繁衍不息,河流壮大汹涌。无相出生时这些都没有,凋零的凋零,死亡的死亡。或者说从第二代开始便再也没有这些吉兆了,连天的雨,死去的母体,撞死在墙边的鸟雀。
      无相用薯条挠巫镇裕的耳朵,心想:即便我非天喜之人,仍然会怜爱众生。
      到了白天,他们松开拉着的手挥手,约定晚上在这边见,早到的可以去周边探索,晚到的要给对方带吃的或者玩具。无相跑进素心豆花店,和陈三妹问早安,然后穿围裙把要用的蔬菜洗出来,切好泡在盆里。陈三妹给他舀了一碗豆浆,一边做事一边看着他喝。
      下午临到打烊的时候,他们坐在一块儿吃午饭。陈三妹和厨师刘姐摆出长辈的语气,询问他的家庭,白发,他把庞大诡异的家族简化成封建贫穷的村落,父母之死简略带过。她们聊起各自的家事,在念大学的女儿,杳无音讯或在外务工的丈夫,说得唉声连连。要不是为了他——他,哪个他?
      他们看见无相好奇的眼睛,拿食指虚点了他两下。你看,小无听咱俩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呢。无相咬着筷子笑弯了眼没说话。吃过饭将店里打扫干净,刚要走陈三妹拉住他,给了他二十块钱。明天你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盘蚊香,买便宜的,剩下的当你的跑腿费。他点头。
      陈三妹清点着现金继续说,你住在哪边?过来方不方便。
      “林苑那边。”无相想起巫镇裕说的地点,拿来哄骗陈三妹。
      陈三妹应声,从柜子里抓了一把南瓜子放在他的手心里捧着,说着林苑有点远,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住的地方要上心,回家就把门锁好。说完拍了拍他衣面的粉尘,“快走吧,太阳晒得要死人,走阴凉的地方,帽子戴好。”
      “我知道了。”
      他小心地捧着南瓜子走在树荫下,看得陈三妹忍不住回头和刘姐调侃他的认真。要是你屋里那个儿子有这么乖,你就少费点心,晚上就多点时间喽。刘姐听了拿围裙抽了陈三妹一下,嗔怪的眼神。要你多嘴!她们笑闹着关店,锁门,勾手去阳光园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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