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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石榴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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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巫镇裕到酒店去试戏。试戏的次数多了后对地点的敏锐度下降许多,因此,发现有问题时对方已经锁上卧室门。试戏,多么明目张胆的一场陷阱,架起摄录机明可以录试镜情况,暗可以录低俗视频,好一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戏。他被几个男人堵在房间角落里,是为A,还是为B,懒得去想。今天他逃不出去要么是被装船运到境外,要么就是低俗视频传到互联网。
他们扑来,他立即往旁边钻,抓着窗框就翻到窄窄的窗台上,只有三分之一的脚掌踩着实地。和无相玩的诸多场扑杀游戏在此刻发挥用场,颇有胆量地伸手够空调外机的铁架,抓住就往楼下阳台荡去。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逃到两条街外的绿化带旁,回头未见人追来才软倒,坐在路边直喘气。
路上行人比平常多得多,个个打扮时髦,或挽手或牵手地旅游,约会。他观察不同人的姿势和装扮用以平复心跳和恐慌,流连在他们的面目,精神,外形下,逐渐找回活在世上的感受,双手撑地站起身。他还有一场约好的试镜,也是在酒店,刚逃出虎口又要自己走进狼窝。信息的滴滴声响起,他歪身看简讯,坏心情飞蒸。
无相学会传相片后偶尔会给他传些模糊的特写,对于拍照掌握得不好,也可能是因为看不清,总是凑很近拍。完整缩减成局部,很有宇宙坍缩到某个人身上的感受。他的眼睛上停留红蜻蜓,相片泛着层模糊的光晕。保存到相册,和一看就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相片存在一起。科技进步的好处是留存,坏处是摧毁。
他抵达下一场试镜的酒店,不是个人的房间,有会议室的意味,仍然谨慎。许多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在等待,助理给他们发号牌,他是第十八个。他依靠墙面,看着十八笑了。听说是平连港社团相关的电影,文艺上讲□□电影。他不知道是被上个用过他的导演推荐到这边来试镜的,以为只是诸多个缺少配角的剧组中的一员。
试完这场戏,国庆节就结束了。马上是中秋,中秋他们要一起过,没在那天安排任何工作。约定好的水上乐园有点告吹的意思,因为无相最近皮肤情况不太好,稍微有点红肿,医生讲是太阳晒太多,开了一点抹的药膏。无相还是想去玩,觉得没关系,他纠结怎么既可以去玩又不会晒到太阳,在水里怎么有办法不晒太阳?或者干脆就去游乐园,游乐园,想到这个词语就觉得是不能给A所以给B的替代,对此感到感伤。他真不懂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顾虑。
点到他的号数,他走进去,马上有人讲要拍张正面照哦。闪光灯一眨,他的脸就留下。表演就是通过思考变成另一个人,过另外的人生,如果会觉得尴尬和恐慌,只能说明还不够认真。巫镇裕够认真,认真到忘记自己刚刚还在纠结水上乐园,沉浸到半页剧本里。表演结束后,他没有被马上换成下一个人,他们讨论,指着他的相片说着话,声音太小,他不能够听清楚。
其中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忽然用蹩脚的普通话对他说:“你岁数蛮小的,外形条件是不错,在哪边生活的?”
“小时候在洱市,后来在平连港。”
他转换成方言跟巫镇裕说话,似乎是为了刺探其在平连港生活的真实性:“住哪边呢?”
“龙子湾。”
巫镇裕讲方言蛮地道,学校老师授课统统不讲普通话,他为了听懂狠学了段时间,比在平连港出生长大的新一代讲得地道得多。他听到他的口音和住地就高兴,跟巫镇裕似闲聊般聊起龙子湾的趣闻。
龙子湾是许多社团的发源地,跟码头挨得近,另外要私人出海跑路龙子湾也是首选。龙子湾这个名字更是极有由来的,他问巫镇裕知不知,巫镇裕说知。
大约在九十年代,龙子湾当时被外国人攥在手心里,平连港的第一个规模可以达到社团的“□□”就是三兴合。听说三兴合的第一话事人是个女人,但也有说是男人的。
巫镇裕猜就是女人,因为如果是男人就不会有混杂的传闻,会明确说是男人,是女人就会逐渐走形为男人。她就叫龙子。龙子带着三兴合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把龙子湾收到自己手中,改名为龙子湾。后来三兴合洗白开了公司,做得比之前还大。
他听完巫镇裕讲完这个故事,立即拍板要用巫镇裕,指着他的脸说就要他,让他来。任性的体现是兵荒马乱,定好的流程就这样烟消云散,其他人全部被赶走,他们围着桌子讲剧本,讲合约,讲他这个角色的分量,几乎等于男二。男二。巫镇裕讲不是试小喽啰吗?他问谁跟你讲的?大家都这样讲的。大家是小喽啰,你不是。
巫镇裕觉得好像做梦,圣经里面讲天忽然开了的那种梦法。国庆假期结束前,拿到重要角色,要长期留在剧组,要跟着剧组到处取景的角色。他拿着合约和剧本回家,开门就看见无相缩在床与沙发的空隙里看书。
“你怎么缩在那里看书?本来眼睛就不好。”巫镇裕把灯转开,跳上沙发,歪身看他手里捏成卷的书,“看到哪儿了?”
“女主正在和男主的朋友上床,前面写男主角会拿枪来打,嘭一下把门踹开就开始怪叫,真是恐怖。”
巫镇裕露出惊疑的表情,五官捏成抹布掉下沙发,好半晌才说:“所以它前面在讲什么?到底是什么题材会写这种情节啊?”
“前面是讲女主游戏人生,喝醉酒之后跟一个男的睡了,那个男的是她中学的时候暗恋的男生,她不能够相信自己暗恋的男的变成‘鸭子’?(这里无相很疑惑,什么叫鸭子)然后她上班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得有点像初恋的男的,这个是男主角了,男主角疯狂地爱上女主,但是女主就只是觉得好玩,所以在很多男的身边游走,就像女猎手一样喜欢的就射杀到床上去狂睡。她现在因为谈成了一笔超大的生意顺便和男主角的朋友睡一下来庆祝。我觉得男主角会发疯,躲在这里比较有安全感。”
无相喜欢女主,欣赏她的勇猛、果决、聪敏,在性关系上自然而赤裸,既是母狮又是雌鹰。巫镇裕难以理解地挨过来和他一起看,女主就叫女主,字号大一号。其他人也没有实际的名字,男主角就是男主角,男主角的朋友就叫男主友。不敢置信四个字从眼睛瀑出,无相看得认真,对性描写的部分无动于衷,指着这一页的最后一句说:你看吧,男主角要发疯了。
巫镇裕把脸搁在他肩膀,答我也要发疯了。无相疑惑地掉过脸问他为什么?巫镇裕说不出来为什么,为三俗小说,还是为别的什么?无相摇晃他,要他快点说,膝盖压住书页免得一会儿要去找。他说哄他玩的,无相才继续看。他没事做,也不想看三俗小说写不伦关系,偏身拿剧本来看。风扇声沙沙。
“巫镇裕。”无相忽然直起身看他。
“怎么了?”
他们对视,无相把书拿到他眼前,指着其中一段说你做给我看吧。巫镇裕将视线挪移到无相指的那段上,直读到他指边,脸红尽了,立刻翻身跪坐跟无相平视。想说点什么,口舌失控,低头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叫声。
“无相!”
“怎么了吗?做给我看下嘛,这个写得好难想象,怎么女主就被迷住了呢?”他拉下巫镇裕的手,表情分明在说你是有才华的演员,你肯定明白的,拜托你了。巫镇裕脸红得要凝出水滴到他脸上,他伸手来捧,书页扫巫镇裕的睫毛。巫镇裕,巫镇裕,巫镇裕,实在不想的话也可以不做。
他答应了,让无相把窗帘拉上,房间稍微暗些。无相坐在床边,离得近,看着他站起身,真切纯真的眼光却让巫镇裕有被烤,被蒸的感受。他偏脸,仍然红,耷拉眼皮,绞着衣摆脱掉短袖甩到沙发,露出精瘦的上身,两手搭上皮带扣迟疑了,翻起眼看无相:你确定真要?要不是咱俩的关系摆在这里,真该赏你巴掌。无相莫名紧张起来,把书捏紧了,还是点头。他倒要看看怎么个意思就把女主迷得去主动亲嘴。
巫镇裕闭眼解皮带扣,抽出皮带的手也红,也颤抖。无相突然叫停,难得见他脸红,他白,像石榴肉。他们对视双双背过身去,巫镇裕抖着手把短袖穿上,拴好皮带。直到晚上去接无相下班,他们都没办法直视对方的脸。难得没有游戏,没有故事,两个人干躺着睡觉的夜晚,夜深时,抛却害羞的心情,重新依偎住对方。
中秋节,巫奉延叫他们去家里吃饭。巫镇裕拒绝了,跟无相全副武装地去水上乐园玩。长袖短裤,买了单丰禾推荐的防晒,厚厚地涂了两遍,才放心地跟无相牵手冲进乐园。玩简易漂流,垂直滑梯,水上过山车等等,无相有兴趣的项目几乎全玩了一遍,玩到紧抱在一起大笑。水上乐园外有拍大头贴的机器,他们俩离开水上乐园前去拍了,湿漉漉地贴着对方的脸说,三二一,茄子。
晚上换了衣服到西餐店吃晚饭,牛排、意面、蘑菇汤,实在不算便宜,实在是难吃。尤其是蘑菇汤,无相说吃到蘑菇尸体了,他尝了一口回一家三口全都在这里。全笑得难以自已,笑到月亮升起,一具清晰而明亮的尸体闪烁波光。
“跟你在一起真幸福。”巫镇裕在无相耳边说,“希望一直在一起。”
“我也希望。”
永远的话题总是出现在不会永远的场景。不过,无相并不害怕分离。无论是短暂的分离还是永恒的分离,对无相来说不具备“分离”给予人们的种种感受。
因此当巫镇裕犹豫,拖延到没办法拖延时才对无相说出“因为是男二,所以要跟着剧组去平连港取景一段时间。”他露出的表情是巫镇裕从未预料过的惊喜,讲才刚开始就能拿到男二,怎么会这么厉害呀巫镇裕。
这口吻,这语言,巫镇裕的眼睛微微睁大。是因为无相是白色的吗?白色总是很容易染上其他颜色。巫镇裕想起直言不讳地,淡漠地盯着他看的无相。所以,这是谁的语言?束永嘉,谭谢,单丰禾,栾文华还是别的谁?你的学习能力太强了无相。
他执着无相双臂摇晃着说:你快说我根本没办法成为大演员。无相笑眯了眼,口吻肯定地讲现在可以了。他在他的眉目中迷路,茫然搁浅。为什么现在可以了,现在是什么意思?无相问要去多久呢?两个月。他掰手指算日子,他们之间静了下来,各自思考的问题不在一个纬度上。
无相问什么时候走呢?他说后天。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无相似乎复原了未被染色的表情,从床上爬起来拿手机传讯息给浚酉。浚酉从来不回消息,电话也不接,电子产品拿在手里像石头。但无相还是喜欢给他传讯息,知道他会看。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嘛,要走那么久。他看见无相露出笑的鱼尾,拿挂件挠他脸颊,两个月而已,会受伤也要去。无相说完怔住,巫镇裕没发觉他的异常表现,搂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腰身讲我会很快回来的。无相低下头,什么也没说。晚上趁巫镇裕睡着,手量了他的尺寸,手指在他身上挪移,按出浅粉色的印记。
第二天下午,无相下班后去了聚利市场,错综复杂的街道中藏着他要找的布料。他扯了四米白缎,半米草绿。白缎铺在地面,伏地划出粉线剪成布片,对线缝制。草绿裁成正方形,绷在洗干净的树枝上,劈线做绣工。他凑得近,挑破尾指将血涂到线上,血迹大都留在背面,正面的祥云图案仍是白色。他在正面绣祥云,反面绣咒文,绣完压成三角巾,就没人看得出来。因不知道受伤的程度有多深而感到紧张。他在长裤的裤脚上也绣了一圈藤蔓,正面绿反面红。
小时候,他在这上面吃许多苦头,因为看不清而绣得比别人慢,总是扎伤手,剪掉手甲,反复一面一面地练习技法仍然差,后来祖母跟他说可以绣喜欢的东西他才慢慢接受,偶尔会带着绣绷躺在草丛里绣,蚂蚱跳到他的手指,跳进布面。
他真讨厌预言,常常混在普通的话语中出现,只有他自己能发觉哪部分是真的玩笑,哪部分是会发生的事件。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跟着巫镇裕去平连港,就算他去了又能怎样呢?
注定的事情如何能轻易扭转。无相希望能减轻程度,如果是瘫痪的程度,至少减弱到能走。想到这里无相就伤心,将做好的长裤挂到衣柜边,拿灌开水的塑料瓶熨烫,三角巾放在锅盖上汽。等到巫镇裕回家就让他试一试,三角巾折叠绑在他手腕上,绿颜色的巫镇裕。巫镇裕看见矮几上的布片和针线才反应过来。
“这是你做的?”
“对啊。”
巫镇裕摸着裤脚上的纹样,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无相:“这也是你绣的吗?”肯定的答复。无相跟他说就算拍摄也要把三角巾叠在裤袋里,如果不,我就会生气。巫镇裕捏出三指发誓,发誓绝对贴身,不然不得好死。他跟无相学的,爱用生死做誓言的基底,显得比较绝对。无相抚摸着他的手腕,心事重重,没有言语。